美茶春色在玻璃杯中

晋代傻宝皇帝晋惠帝遇难逃亡，从许昌返归洛阳，百姓看那皇帝落魄样，有不忍，以茶献之，“持瓦盂承茶，夜幕上之，至尊饮以为佳。”皇上饮茶，当是奢华之壶，何曾用过瓦钵？然则落难如此，什么都是好的了。瓦钵为茶饮之具，被皇上御定，哪怕是傻宝皇上御定，也自然有了“文件规定”的效应，所以瓦钵为茶具，其风也不让于紫砂壶。董桥先生谈及瓦钵雅意被当代科技搞坏了，不胜感慨：“茶叶虽好，用煤气炉代石灶，不锈钢壶代瓦壶，自来水代名泉，自不免大煞风景。”

不锈钢壶代瓦钵大煞风景，然则，以玻璃壶代瓦钵呢？鄙人以为，那将是大壮风景的。茶似佳人，不但是味道如此，其形质也可堪联想。宋徽宗年间，有名为郑可闻者，为取媚帝王，制造贡茶，采择新抽茶枝上的嫩芽尖，蒸气过后，剥去外叶，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清泉泡之，光明莹洁，称“银丝水芽”，于沸水中蜿蜒有如莹白少女舞蹈。宋徽宗当皇帝不怎么样，但在艺术上倒是一个有趣的人，在茶上也很会玩味道，大多富贵人家爱用黄金器紫砂壶做茶盅，他却用玉杯，他知道除了鼻品舌品之外，还有眼品，所以要用剔透空明之玉做杯。

茶是有美丽形质的。针形如君山银针南京雨花茶，扁形如西湖龙井茅山青峰，蛮腰曼转之条索形的有庐山云雾福建苦丁茶，这些天生丽质的茶叶，装在盒中桶中魂魄僵硬，而一跳入水，就起舞弄清影，或似雀舌吐声，或似兰花露蕊，或似春笋问春，或似秋菊争妍，活泼泼的水精灵。太平猴魁舒展时，犹如机灵小猴，上下翻滚，搅动一池春水；君山银针舒展时，好似翠竹争阳，风动一山春色；西湖龙井舒展时，恍然春兰怒放，移动一腔肺腑。这般美景藏之于类似暗室的壶中，真是罪过。秦牧先生是很会享景的：“即使是极好的茶，我也把她泡在大茶壶里，冲进玻璃杯中，擎在手里，对着花丛，悠然畅饮。”秦牧先生还是错过了，饮玻璃杯中之茶，不要擎在手中，当先放在桌上，用眼睛饮个一时半刻，才得真趣。汪曾祺老先生讲究程式：“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中，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先看看，再品品，这就如先恋爱，再结婚，更称心一些吧。

《仙芽传》中有“十六汤品”说，味道最好的是“富贵汤”，那是金银茶瓶煎出来的，我们哪里用得起金器银皿？“近来紫砂壶大盛，然我至今没用，几次到得柜台边，看到价格，头就晕了。”以茶人三部曲而获茅盾文学奖的王旭烽女士望紫砂壶而兴叹，何况我等。我等合用玻璃瓶。玻璃瓶汤居列十六汤品第几品？“秀碧汤”是石瓶煎出的，“其汤不良”；“压一汤”是瓷质茶瓶煎出，只适“幽士逸夫”。“玻璃汤”大概尚没来得及入品吧。不入流者是我们不入流人喝的，也罢。我们阿Q起来，倒替先人遗憾，他们知道云在青天水在瓶，却不曾晓得美茶春色在玻璃瓶。“试想在春天的早晨，一杯滚水被细芽嫩叶的新茶染绿了，玻璃杯里条索整齐的春茶载浮载沉，茶色碧绿澄清，茶味醇和鲜灵，茶香清幽悠远，面对绿莹莹的满杯春色，你感到名副其实的在饮春水了。”没有玻璃瓶，哪能面对满杯春色？“春光欲醉，午睡难醒，金鸭沉烟细。画屏斜倚，销魂处，慢把凤团剖试，云翻露蕊，早碾破愁肠万缕。倾玉瓯徐上台阶，有个人如意。堪爱素鬟小髻，向绿芽相映，寒透纤指，柔莺声脆香飘动。唤却玉山扶起，银瓶小女，偏点缀几般佳丽，恁陆生空说茶经，何似农家味。”陆生说茶经，当然好味，但若无茶如美女，美女如茶，未必能胜农家味，紫砂壶能益茶味，但若将春色掩了，也未必胜玻璃瓶味。我佩服的是何为先生，面对这满杯春色，居然进得禅境里去，“每一个饮春茶的早晨仿佛是入禅的时刻。”

玻璃瓶里“云翻露蕊”，“春光如醉”，能够入禅？我独坐在窗前，玻璃瓶中贮满翠绿的春茶，“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春茶如许，春色如许，无法入禅，我的春心全被哄起来蠢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