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茶

清明前，父亲从家乡寄来的春茶如约而至。每年这个时候，家里都会给我寄点明前茶。家里人给我寄东西，一般无事先告知的习惯，按父亲的话，让我同时收到一份意外的惊喜，以致我收到包裹时，往往猜上半天也猜不出是何物。唯独这个时候收到家里的包裹是不用猜的，一定是家里茶。

打开茶叶的简易包装袋，绿茶的清香一下子从袋子溢出来，凑近闻闻，还有股春日暖阳下刚被锄倒在地里的青草香。袋里的茶毛也非常多，毛绒绒的一层，取茶时，经常沾到手上。茶毛也叫茶毫，是幼嫩茶芽叶的表皮，内含有丰富的茶多酚、氨基酸、咖啡碱等品质成分，对干茶风味品质的形成有重要影响，能分泌芳香物质，因此幼嫩芽叶茸毛多，制出来的茶叶多具毫香，毛多的干茶鲜爽度也会高一些。以前还以为这茶毛可有可无，不想是评定茶品质的重要指标物之一。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透明玻璃杯，手伸进袋里，捏出一撮茶叶，放在杯里，倒上凉置了片刻的开水，茶叶迅速上浮，继而浮沉、舒展、绽放，少顷便褪去了身上深沉的苍绿，幻为蓬勃的嫩黄，杯中的光景像是一树枝叶从盛夏返到初春。这时，氤氲的茶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在空气中散开来，在客厅里缥缈悠柔，千回百转。闭上眼，凑近杯，扇一扇，深深地吸上一口，像春天雨后的清晨从杉木林深处拂过来的一阵清风，温润中夹着大地的清香。这是丝丝缕缕茶香，更是春的气息。有人说，这香气是第一口明前茶，不先吸吸，就辜负了明前茶的美好，辜负了春光。看着片片嫩茶犹如雀舌在玻璃杯中翩跹，茶汤淡黄、清洌，啜一口，鲜嫩清甜，入喉生津，细腻的鲜香唤醒了味蕾，也唤醒了对家乡春天的久远的记忆。

家乡人爱喝茶，而且只喝绿茶。绿茶又有明前茶和雨前茶之分。明前茶是清明前采摘的茶，雨前茶则是清明至谷雨这一时间段采摘的茶。“春风春雨好春光，佳茗明前最是香”赞美的就是明前茶。小时候，记得每年春茶上市时，大人们都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泡上一杯新茶。串门都不忘手捧茶杯，不完全是为了喝水，而是向乡邻展示、炫耀一下杯中的新茶。如果有人有上等的好茶，更是自豪，到各家门口转一转，生怕人家不晓得他有好茶似的。他会高高地举起茶杯，对着春阳，用手晃一晃，让杯中的茶叶在淡黄而又浅绿的茶汤中舞动，引得旁边人群中一阵赞叹：“唷，你这茶不怂，全是茶头啊。”绿茶中如果茶头越多，品质越好。“当然了，这茶是我钻了好几天的杉木林才摘到了，而且我掐的茶头，超过三片叶子我都不要，能不好嘛？”“难怪茶这么‘清丝’（好看）呢！也香”“可不是，我这茶不但好看，而且非常香，是我自己手工炒的”，说话的人开始有点得意了。那时大家虽喜欢绿茶，但自己种茶的少，春茶又贵，没钱也舍不得买好茶。家乡山清水秀，有杉木林、松树林……但鲜有茶林，记得只有水库边靠近山脚下有一小片茶树，那也是林场茶树，是公家的，我们小时候隔着宽宽的水库，可以远远地看见，但从没走到近前。村子后山的路两边也有些茶树，倒是经常从旁边路过，有时凑近看看，看有没有茶尖，哪有什么嫩芽，叶子绿得发黑，玫红的茶花倒是开得旺，一朵比一朵灿烂。花蕾也饱满、结实，饱胀得好像要裂开似的，用手捏捏，还很硬。一度以为这种茶树只是风景树。再就是听说茂密的杉木林深处有茶树，那里草深、荆棘多，人迹罕至。想必，那位获得好茶的村民身上一定不知被青杉木刺和荆棘刮破了多少皮肤，吃了不少苦头，才摘得这上品的野生茶。可见家乡人对春茶的钟爱之情。

这些年，家乡经济条件好了，山地种什么，全由自己的喜好。种茶的人就多了起来，栽种的面积也越来越大，产量逐年递增。尝上一口上等的明前茶，对家乡人来说，更是小菜一碟。绝大多数农家的茶叫不上名，产量也不大，自己喝点，亲戚朋友送一点，所剩也无几了。有的种茶大户，已经不满足小打小闹，开始琢磨做大做强，请权威机构给自己的茶进行认证。有的专利意识强的种茶户，还给自己的茶注册了商标，虽然比不上西湖龙井、黄山毛峰、信阳毛尖那些名茶名气大，但慢慢自己的招牌在周边也打响了，也有的到处参展，扩大知名度。

百草逢春未敢花，御花葆蕾拾琼芽。清明、谷雨时节正是采茶的季节，这个季节对茶农来说，是忙碌的，采花非常讲究时间性，不能错过时节，要赶工。一说到采茶，大家眼前可能出现场景是：漫山遍野茶海中，漂亮的采茶姑娘穿着色彩鲜艳的花衣裳，扎着五颜六色的头巾，神采飞扬，唱着山茶，哼着小调，灵巧的纤纤细手在绿色的波浪飘，一叶叶细芽飞入蒌中……家乡真实的采茶场景，可能是一群60岁以上的大妈，戴着草帽，顶着有点晒的太阳，时而弯腰，时而探着身子，去够着藏在茶树丛中嫩茶，或者时不时捶几下酸痛的腰。农村是人口老年龄化最突出、最集中的地区，村子里基本只剩下老年人，采茶季节，难以找到年轻人来干活，老年人成了主力军。

家里茶朴素无华，像是茶山上的老农一样。包装简单，很多时候只用一个不封口的简单包装袋，却是我们手里一张华丽的 “名片”。茶香不怕“巷子”深，每到这个时候，若在办公室里泡上一杯新茶，别的办公室的同事总能闻到茶香似的，飞奔过来“蹭”茶。我一边吝啬地捏点给他们，一边不忘自豪地提醒：“这是我自己家里种的，是家里茶，不打农药的。”这些蹭茶的家伙倒也识货：“这才是好茶！”“家里茶”意味着，是绿色的、环保的，是最有春的味道的茶。

父亲在地里种了些茶，不多，每年基本都给我几兄弟分了。有的年份，茶收得少，还不够分。每次我都对父亲说：“自己留点，不要全给我们，我要是喝，也可以买到的，而且我的茶也很多，有普洱、红茶……”“你那茶哪里有家里茶好，我这茶不打农药，更不会喷洒助长剂，连化肥都很少用”“那也得给自己留点明前茶啊”“我够喝，二茬茶更耐泡，更香”。父亲的茶确实好喝，也耐泡，茶都是他自己手工炒的，工具是做饭的大铁锅炒，用稻草先把锅烧热，稻草烧锅容易把握火候，把湿茶叶倒入热锅里，让茶叶受热后再取出来用手揉搓，然后再入锅，反复翻炒，茶叶慢慢变卷，香气也出来了。老实说，父亲的手工茶的色泽、形状没那么好看、漂亮，有时火候掌握不好还会有点糊，茶却格外香浓，醇厚。父亲知道我需要茶叶多，会从邻居家给我买点茶，一并寄过来，生怕我搞混了，特意在他那茶袋写上“家里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