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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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查验局的大门,天色很暗,我的同僚夏十方没来上班。我想他或许是死了。
或许……
我点燃一根烟,低头行路。夏天就要过去了,碧空遥远,薄云轻轻浮动,晚霞是紫红色。一百年前它就是紫红色,一百年后还是紫红色。
我想着我的同僚夏十方,我不希望他死。
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也无可奈何。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只是个同僚,但我仍不希望他死。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死了,也许下一个就是我。
那张突然被塞进我外套口袋的纸条摊开后,写的就是这句话:
下一个就是你。
是我。但我还不想死。
我是个作家,写得还不错,有点名气,所以他们邀请我加入查验局,成为一名查验官。
我同意了,我没理由拒绝。当他们已经瞄准你的时候,你只能缴械投降。任何反抗都是自取灭亡。我说过的,我还不想死。虽然这或许不是个好年头,前途未卜,未来难明,我仍旧不想死。我想活着,长命百岁。就算代价是阉割那些文学家的毕生心血结晶。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为什么拒绝?只有杰出作家才能受到查验局的邀请。」
「我不能以任何理由去删除他人的艺术作品,这违背最基本的艺术道德——反抗与自由。」
砰……
也许是枪响。
几年前,夏十方向我讲述了这个悲剧。但加入查验局后,我才知道这个结局是他的杜撰。拒绝成为查验员的艺术家不会被立即处死,罪证是慢慢搜集的,然后才会站上法庭,被宣判罪名。
他们有罪。所有能被删减的文学家都有罪。
战争。都是因为战争。在查验制度变得如此严苛之前,我和夏十方曾在某些文艺派对里见过几次。我们不熟,但见过几次。加入查验局后,他成为我同一个办公室的同僚。203号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是高级查验官。
他是个作曲家,工作是从那些乐谱的音符里分辨出哪些组合是正义的,哪些又是邪恶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他也不明白我是如何从那些毫无关联的语句中分析出作家的真正用意。
而我的工作也很简单,在文学作品经过查验局地下那些初级查验员粗暴的删减后,我要从剩余的文字里分辨出他们不能理解的隐喻、暗讽、借古讽今等文学手法,然后,删除。他们给予我修改而不仅仅是删除的权力,但我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我删除,全部删除。一个作家懂另一个作家,这曾经是一件好事,现在是他们走入法庭时无法辩驳的证据。
我们的上司东认为,将不同领域的查验员混编在一个办公室能为我们的查验工作带来灵感,防止我们因为麻木而有所纰漏。
或者,有时我觉得,如果这些作品被创造的意义就是被删除,还不如不要创造;但有时,我也明白,如果小说家不再写小说,诗人不再写诗,音乐家不再谱曲,画家不再作画,那像我和夏十方这样的人,便要失业了。
我和夏十方在一个办公室。203号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
我不能想起夏十方,如果我想起他,我便想起他或许已经死了。我恐惧。
一个孩子跑过来,不小心撞上我,我的证件从口袋露出一半。
「对不起,叔叔。」他向我道歉。
很礼貌,很诚恳。
「你……你是查验员吗?」瞥到证件上查验局的标志,他突然问我。
「是。」我回答。
「我以后也想成为一名查验员。」他说。
「为什么?」我好奇。
「我要将所有传播不良信息的犯罪分子通通抓住,我要保护我们的人民,不能让那些不良信息荼毒他们纯洁的心灵。」他说。
我感到无趣。我对他失去了兴趣。
我准备转身离开。
我看到一个女人远远站着,注视我们,她的眼神充满戒备,充满恐惧。
她是孩子的母亲。
战争。一切都是因为那场战争。如果没有网络,没有电子设备,没有数字媒体终端,就不会有那场信息战争。快似闪电,倏忽之间发起,倏忽之间结束,摧毁了那道冰墙。他们坚信已经有无数敌人沿着墙的漏洞潜入,通过赛博渗透进我们内部,他们附着在所有可见信息上,附着在所有的小说、诗歌、音乐、绘画上。
删除。全部删除。
删除是因为恐惧,我是恐惧的帮凶。
她还在看我,也看她的孩子。我们彼此陌生。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成长时没有这场战争,她的孩子在战争之后出生。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和孩子隔着几十年,念同一所学校,学习不一样的知识。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只能沉默。
我也只能沉默。
夏十方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我的家在24楼,我一个人住。没有妻,没有同性密友,没有孩子,没有宠物。我一个人住。买这间房子曾花光了我父母的全部积蓄,我没想过如今整个社区都沦为了贫民窟。
二十岁时,我不该写小说,我应该赚钱。写小说赚不到钱。
如果我不写小说,就不用成为……
曾经,我的睡前习惯,一杯威士忌,翻两页海明威。他是个好作家。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他一样好的作家。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我喝威士忌,但我不再读书。战后没有一本书值得读。我是一名查验官,我知道书里剩下的都是什么,发行的都是什么。我知道被删除的是什么。我是一名查验官,我是一个作家。
我继续喝威士忌。作家都喝威士忌。
我只能喝威士忌,因为我不再读书。
半夜,我被飞车的隆隆噪声吵醒,发动机经过改造,是故意噪响。夜十一点至清晨四点是禁飞时间。我拨通报警电话,投诉。不多时,警笛声响起,红蓝色光芒自窗前闪过,同飞车的噪音喧嚣着远去。
我听到敲门声。
叩叩……
叩叩……
叩叩……
不是隔壁喝多的酒鬼,就是对面的瘾君子。二十多年前,能买下这间房子的我的父母也勉强算作中产,战争后,政府征用了整个社区作为低价福利住房,将我们腾退,我付不起购买新房的钱,领过补贴后,继续住在这里。
二十年前我不该写小说,写小说没有钱。
就算我是个不错的作家,小有名气,写小说仍旧没有钱。只有查验官才能挣到钱。
敲门声仍旧响着。
叩叩……
叩叩……
叩叩……
但我不会开门。也许门外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抵达查验局。人脸核验,指纹核验,虹膜核验……通过,通过,通过……我走入查验局,乘坐电梯,我推开203号办公室的门。夏十方没有来。他已经消失了一个星期。我没有联系他,没有报告给上司,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或许消失的消息。
我不想徒增是非,反正不会有人催促我们的工作。
我们查验的越慢,他们认为越细致,对我们就越信任。
第三天,夏十方没有来。
第四天,夏十方没有来。
第五天,夏十方没有来。
两个星期过去了,他没有出现。他或许是死了。
查验官是一个危险职业,查验局不在乎我们,如果我们死了,还有无数作家、音乐家、导演、画家等着成为查验官。查验官是光荣的。为查验而死是光荣的。但我恐惧。我成为查验官不是为了死,是为了活。
谁也不知道那些被删除的艺术家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他们信仰文学、音乐、电影、艺术,就像几个世纪前,基督徒信仰基督。我们是渎神的人,我们是杀光宗教徒的异教徒。过去他们用刀,用火,现在我们摁下删除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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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想杀光我们,因为我们强奸了他们的作品。但杀光我们没有用,杀了夏十方、或者我,都没有用。
我们不是恐惧本身,我们只是恐惧的帮凶。
我遇到了一篇很奇怪的小说。初级查验员们没能删掉它一个字,中级查验员没能删掉它一个字,它完好无缺的来到了我这里。
「通过」
「通过」
显示屏上绿色的电子章盖印在小说的右上角,我阅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小说。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小说。
所有的信息都是模糊的,没有具体确切的字眼;主旨思想也是模糊的,读者需要拐许多弯才能真正理解。没有一句话可以被准确定义为隐喻、暗喻,但每一句话却都另有深意。留白,引导性的留白。因为留白,所以无从删除。
这是一篇为查验而生的小说。
我只能全部删除,或者全部通过。
这很危险。我知道。这很危险。
初级查验员无法删减,我理解。中级查验员无法删减,我理解。他们都是读着那些残缺的书本成长起来的,然后他们继续删除。世界越是删除便越是残缺,到最后,所有删除他人者会被他人删除,所有人都会被删除。无人可删时他们就开始删除自己。删除。
他们的信息是残缺的,他们的思想是肤浅的,他们的头脑是混乱的,他们是旷野上半人高的杂草,风往哪个方向吹,他们就齐齐往哪个方向弯腰下跪。
我也是旷野上的高草,风往哪个方向吹,我也向哪个方向倒下。
我和他们没有区别。
我选择:「删除」。
也许,下次,如果他能更精进自己的小说技艺,也许,下次,我会给予他通过。
只有删除才是安全的。这篇小说将进入回收系统,如果无人申诉,三个月后,将会被系统永远删除。申诉也是无用的,申诉会被再检查,会被再删除。
所有被删除的语句都会进入回收系统,那里才是艺术的宝国。这里不是。
我感到一丝悲伤,因为我知道小说作者的名字。
小说的作者是我。但我是个公正的查验官。
我是一个查验官,我是一个作家。
下班又是黄昏,落下秋日的第一场细雨,气温降低,阴沉天气。我撑起伞,伞是黑色的,雨在伞面落下的簌簌声响,很轻。我抽烟。烟雾喷入雨中,气味变得潮湿。
我去长乐街,据我所知,夏十方住在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夏十方。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我的同僚。
但我要去找他。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叫嚣,我应该去找他。我们是不被艺术家、也不被查验局接纳的人物,我们在夹缝中求生,我们是全世界的异乡人。如果他死了,我会活得很无趣。如果他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他,也许只是为了确认他死了。
叩叩……
我走入单元,他的家位于一层,楼房比我的家还要破败。门铃是坏的,电线裸露在外,我抬手敲门。
叩叩……
雨下得更大了。天色愈发阴沉。天要黑了。天本来就是黑的。
也许我不该来找夏十方,查验官都不喜欢彼此交好。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电子眼,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而我无权删除。
叩叩……
我继续敲门。
我听到脚步声,是拖鞋底趿拉过木地板的声音,愈来愈近。门开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后,他看上去也有四十多岁,身形瘦削,我却觉得他有些眼熟。
但我想不起来。
「你是谁?」他疑惑地看着我。问我。
「我是王抗。」我回答。
「你找谁?」他继续问我。
「我来找夏十方。」我说。
「他不在。」男人说着,准备关门。
他有些慌张。
「我是他在查验局的同僚,他已经两个星期没去上班了。」于是我拦住他,掏出证件,在他面前晃过,反问:「你是谁?」
「我是他室友。」他回答。
他再次慌张。
「室友?」我重复,玩味地看着他。
「室友。」他肯定地回答。
我沉默。
「好吧,你可以进来坐坐。」他终于妥协,解开门栓,为我让开一条通往室内的窄道。
我走进去。
夏十方的家比我的还要小,男人说他们是室友,所以他们有两间卧室。
他们是室友。最起码伪装的很好。
我在沙发坐下。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夏十方不在,男人没有撒谎,夏十方不在家。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陈吾来。」他说。
我注视他的背影。他在为我煮茶。
「夏十方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继续问。
我听到水壶烧水的声音,听到镊子尖拨弄碎茶叶的声音,听到铝罐被打开又拧紧的声音。
我听到他的回答:「两个星期前,他像平常一样去上班,就再也没回来。」
「你不担心吗?」我问:「毕竟,你们可是……室友。」
我听到一百摄氏度热水注入茶壶的声音。
「担心是最没用的事情,王查验官。」他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就被扔进了监狱。不听、不看、不问,才是最正确的。对吗?这还是他告诉我的。」
「况且,即便他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通知我。」
「我只是他的室友。」
室友……
我笑了。
「他没有联系过你吗?」我问。
「没有。」他说着,端茶过来,放在茶几上,低头为我沏一盏。小小的一盏。茶水的颜色是绿叶黄。
「所以,是夏十方犯了什么错吗?」他抬头,直勾勾注视我,没有丝毫胆怯,他问我。
这很奇怪。他的态度很奇怪。这不是正常对待查验官的神色。
「没有。」我回答。
「是有人派你来查问吗?」
「不是。」
我端起茶杯,外壁不再烫手,茶的温度刚好。
「是你自己要来?你和他关系很好?」
「算不上。」我继续笑。
我该饮茶了。下嘴唇碰触杯壁,柔软,茶的温度刚好。
「那你为什么找夏十方?」
「因为我不希望他死。」
如果他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我将茶水一饮而尽,他为我又沏一杯。我继续饮。
绿叶黄泛起涟漪,我的手麻了,我看到白色茶盏掉落地毯,洇出深色茶渍。我开始头晕,陈吾来的面庞模糊了,隐入茶水。抬头看见天花板的白色,大片大片混杂的白色,向着我涌来,将我淹没。绿叶黄。我的身子软了,躺倒在软踏踏的沙发上,皮肤没有触感,软踏踏是我作家的虚张声势。绿叶黄。我闻到茶的香气。绿叶黄。窗外雨声凌乱,水痕蔓延过透明的窗。不,没有窗。绿叶黄。窗帘是被拉上的,外面看不见我们,我们看不见外面。我们隔着一道透明的窗。我们看不见彼此。绿叶黄。我恨绿叶黄。我恨透明的窗。我要离开,我要呼吸,我要浮出水面。绿叶黄。绿叶黄。绿叶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陷入了黑色。黑色吞噬了绿叶黄。黑色吞噬了世界和我。
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是水声。是没拧紧的水龙头滴落的水珠,或者残破水管的泄漏。蟑螂窸窣爬过地面,肢节抓挠,触角上下摇晃。黑暗。眼睛闭上与睁开都一样,都是黑暗。潮湿气息。下水道反起的恶臭味道,像呕吐物被密闭再次发酵四十八小时。我想呕吐。所以我醒了。
我看到铁栅栏,我看到坑洼的水泥地面,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夏十方,我看到陈吾来。
夏十方没有死,所以我也不会死。
「王抗。」夏十方叫我的名字。我的头脑仍有些昏沉。
「这是哪?」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
「是监狱吗?」我问。
「也许是私狱。」他说。
「你为什么在这?我又为什么在这?」我记起来了。
窗帘。茶水。雨。室友。绿叶黄。
「我没有出卖你,我没有举报你们。」我对着陈吾来说,也对着夏十方说。
「可是你出卖了艺术,出卖了文学。」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像幽灵。可这里没有妖魔,我们不相信妖魔。
灯终于被打开,光却仍是暗的。一盏摇摇欲坠的吊灯散发的昏黄光亮。我的眼睛花了,我看不清夏十方,看不清陈吾来,看不清说话者到底是谁。我看不清我自己。
「你是个作家,你却删除其他人的小说。」那声音继续说着。喋喋不休。
不,你错了。我不止删除别人的小说,我也删除我自己的小说。
「你是个作曲家,你却删除其他人的音乐。」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我的视力终于恢复。我抬头看到铁栏外,那是个年轻人。年轻的令我意外。
我直视他的眼睛,这令他意外。
「所以,你想做什么呢?」我问他:「你打算杀了我们吗?」
「我会杀了你,但不会杀夏十方。」他说。
「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他补充。
事情开始明了,因为明了而荒诞。
我和夏十方住在这间无遮蔽的监牢,没有隐私,我们彼此观看,我们排泄,我们吃饭。我们任由他们观看,观看我们排泄、吃饭。
因为我们曾是查验官。
他们要我们做事,就在这间监牢里做事。他们监督我们做事。在外面,到处遍布电子眼,这里他们的眼睛无处不在。
事情做完,我就会死。但夏十方不会死。
事情做不完。永远也做不完。
不用等事情做完,我就会死。但夏十方不会死。
我们之中有叛徒。我指的不是陈吾来。我和夏十方的队伍里有叛徒。查验官里有叛徒。
过去,我删除。现在我的工作是恢复。有人偷偷运输着回收系统里被删除的艺术碎片,我要将它们完好地插回原文,复原曾被删除的一切。我是个作家,我知道断章应该被放在哪里,因为我知道作家的想法。这个组织做着恢复的事情。战后冒出无数这样的地下组织。一些他们删除,一些他们恢复。
我删除,我恢复。因为我是个作家,我知道哪里应该被删除,哪里应该被恢复。
我是个作家。我删除,我恢复。
夏十方不会死了,因为要死的是我。
下一个就是你。
我记起那天与我撞了满怀,然后消失的男人。我记起他匆匆而过的面庞,记起他躯体的味道。茶的味道,绿叶黄。是陈吾来。因为陈吾来抓到了我,所以夏十方不必死。他们其实并不需要我们做事,做事是对我们删除的惩罚。
赎罪。
我笑了。听到这个名词、这个动词。我笑了。
一切开始之前,我只是个作家。
删除或者恢复,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我是个作家,只是个作家,删除和恢复都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是个作家,我只想活着。我不想蹲牢狱、不想上黑名单、不想被判处死刑。我是个作家,我只想活着。
「如果你并不想夏十方死,又为什么要把他送进这种组织?」我问陈吾来。
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这是一栋密闭的建筑。外面是黑色的,这里也是黑色的。这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好像快要熄灭的灯。
「因为他不快乐。」陈吾来说:「删除那些乐符乐章使他痛苦,越来越痛苦。他并不享受这一切,所以我要帮他结束这一切。」
那应该是一个夜,我不知道是我被关在这里的第几个夜。我靠着铁栏,陈吾来坐在铁栏外,夏十方躺在床上。他在装睡,我们都知道,但我们都假装。
「在这里他就会快乐吗?」我问。
「不会。但至少他恢复了良知。一个作曲家的良知。」陈吾来说。
良知。尊严。善良。正义。反抗。自由。
「良知比活着更重要?你想让他带着良知去死?」我问。
「良知比活着更重要。」他说。
「这是你的决定,夏十方或许只想活着。」
「他不会死。他会重新拥有良知活下去。」
夏十方不会死,因为我会死。
「因为你要死了。王抗。背叛查验局的是你,窃取回收系统信息的是你,是你杀了夏十方,因为他想检举你。」陈吾来平静地说。
良知。尊严。善良。正义。反抗。自由。
「夏十方会回到查验局的,他不会听从你的。」
「他没有选择,他来过这里,即便回去,当局也不会再相信他。」
良知。尊严。善良。正义。反抗。自由。
「可是你们要我死,又有什么用?我也是一名查验官。」
「查验局不在乎你,王抗。对组织的通缉由执法局执行,查验局不会多管闲事。而我们,我们不会给你开口的机会。我们会将你的遗体交给执法局。」
良知。尊严。善良。正义。反抗。自由。
「夏十方赞同吗?」
陈吾来没有回答。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呜咽,一声叹息。夏十方没有睡着,我知道。
他们都是幽灵,所有人都是幽灵,包括我自己。
我的工作比过去艰难。你用十分力气毁灭一样东西,却需要花费一万分力气将它重新建造。我感谢像我一样懒惰的查验官,我们不修改,我们只删除。删除是最简单的操作,删除为恢复降低难度。
所有进入回收系统的文学作品都会被标类清楚:此句于第几页、第几段、第几行因什么原因删除。如果是在查验局,我甚至可以选择一键恢复,不需要有任何多余的人工操作。但这里的恢复系统显然落后许多,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样的操作。恢复。恢复。全部恢复。
我不喜欢恢复,就像我不喜欢删除。我什么都不喜欢。
其余时候,我要恢复那些被勤劳的查验官修改过的文段。这更像一种反向类推。你杀一个人很容易,破案却很艰难。
但我兢兢业业,像在查验局一样,我勤恳、细心、严谨、公正。
应当删除的我不会遗留一句;应该恢复的我也不会放置不理。
我再次看到了那篇小说。那篇没有删除一个字,却被一键删除的小说。
我的小说。
恢复它是最简单的,不需要有任何文本修改,我只用将它完好无损地丢进恢复系统,就像丢进回收系统一样。
水声。蟑螂爬行的触地声。铁栏碰撞的声响。
组织的头领,那个黑暗里的年轻人却在这时走过来。牢门被打开了,他继续前进,停在我身边。我不再动作。我恐惧。
他在看这篇小说。我的小说。
「删除过这么好的小说,现在你应该有所羞愧。」良久,他突然对我说。
我沉默。
「所以你忏悔你的罪过了吗?」他又问我。
我听到死亡倒计时滴答滴答……
「如果我说无时无刻不在忏悔,你会让我离开吗?」我问。
「不会。」他回答。
我听到死亡倒计时滴答滴……
「我没有忏悔过。这是实话。我从不曾认为自己有罪。」我说。
「你认为自己无罪?」他愤怒。
「是的。我无罪。我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不是我。」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
我听到死亡倒计时滴答。
「你会怎么杀死我?用枪?用刀?电击?注射?将我活埋还是勒死?注入水泥桩?沉入海底?投入焚尸炉?」我问。我装作镇定,但我恐惧。
「我们很人道,查验官先生,你会在睡梦中死去。但我不会告诉你是哪一个夜晚。你会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死去。」他笑了。很残忍。
「你以折磨我为乐。」我说。
「你罪有应得。」他继续笑。
我听到死亡倒计时滴。
「杀了我什么也不会改变。」我说。
「是的,但我们还是要杀了你,因为你背叛了艺术,检察官先生。当你背叛艺术时你就等同于死亡。你可以有一万种理由去解释你为何向恐惧屈服,但你无法辩驳你背叛了艺术这一事实。但是,你忘记了,只有艺术能战胜对艺术的恐惧,其他的都不能。」他继续说。
「因为你只有二十岁你才会这样说,因为你只有二十岁,你对恐惧根本一无所知。」我说。
艺术从来战胜不了恐惧,能战胜恐惧的只有时间。
但时间已经不够。
我听到死亡倒计时。
也许我是真的要死了。但夏十方不会死。
「夏十方。」我对始终沉默的夏十方说:「下一个就是你。」
如果我死了,下一个就是你。因为我们都是恐惧的帮凶。
他们都是错的,战后的每一个人都疯了。信息病毒或许不在那些文艺作品里,病毒在每一个人的心里、脑袋里。他们都疯了。我也疯了。
他恣意拨弄着死亡的时钟。但我是将死之人,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真正感知死亡的到来。
我是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依然会恐惧。所有尚未死去的人都有所恐惧。
战后,我一直失眠,不得不依靠药物。来到这里后我再没睡着过。那个夜晚我却久违地感到一丝倦意。这就是死之将至。死之将至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可我不能睡。
如果我睡去,我将不再醒来。
困倦持续入侵,没有什么能作抵抗。战后压抑至今的疲惫终于在死亡面前一泄如虹,浪般涌入。我的手脚开始失去感知,我更加昏沉。可我不能睡。
如果我睡去,我将不再醒来。
身躯前所未有的轻盈,不再受困于任何物质存在。我也许飘起来了,也许在飞,但我不向下看,不俯瞰这个时代,这个人间。我无妻、无子,没有同性密友,没有宠物,没有朋友,父母早已死去,亲人失去联系。我不看这个世界。我继续向着高处飞去。那是一片被纯白覆盖的乐土,那里没有删除,也不必恢复。那里存在一切应当存在。我感到一丝悲伤。我回望。有东西令我悲伤。我回望。
二十岁时不该写小说。
我明白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