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早上的那杯茶
我们老家的除夕依然还是老派过法。母亲不太爱看电 视,她看到9点来钟也就睡了,不太管明星在里头叫啊闹 啊唱啊跳啊。我们是些准粉丝,总要随着他们舞唱到凌晨, 而凌晨时节,母亲又起了床,她起来弄饭菜了。除夕那天, 白天太阳照亮我家,晚上电灯照亮我家,家里时时刻刻都 是亮堂堂的。
这种习俗不知道始自何年,除夕那天,必须在太阳挂 上对面山上那棵矮树树梢之前,把早餐吃完。小时候我与 人最喜欢比的是,谁的早餐吃得最早,好像谁吃得早谁就 可以高傲几分。谁吃得早,谁吃得迟,谁也看不见,但谁 都知道,谁也吹不了假牛皮。吃前要放鞭炮啊,谁家门前 先响,谁不知道?绝大多数在太阳从对面山上树缝里射出 来之前,都吃完了的。据说这是因为这天是一年中讨账的
最后一天,地主催租催粮,债权人要钱要物,还得有个禁 忌,这虽然没入法规,但,确实也是社会良俗。还在全家 吃团圆饭,忽然有催账的逼上门来,晦气!所以,大家都 在天亮之前,欢欢喜喜大快朵颐,这就成了一种习俗。但 现在,哪有地主来催账?所以很多人家把这个风俗改了。 然而,我家未改,我不知道,一旦随了新风,我们过年与 平常过日子还有什么区别?保留一点记忆吧。
记忆很深的是,除夕团圆餐后,还有一杯早茶。我们 那里并没有喝早茶的习惯,父亲倒是喜欢喝早酒,他每天 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情,就是拿把小小的锡壶,灌小壶酒, 边呷边走,到田埂上走一遭,看看他的水稻、麦子、红薯 或者萝卜。而除夕这早餐,他不是不喝酒,而是喝了酒后, 他就喝茶,不但自己喝茶,而且喊我们喝茶,兴趣高昂, 还一一给我们倒茶。
明朝程羽文是特会享受人生的人,其《清闲供》里头 告诉我们冬天里如何过上幸福生活:“午后,携都统笼,向 古松,悬崖间,敲冰煮建茗。”那时节,我觉得父亲跟我们 一样顽劣,现在才知道这是父亲懂得,苦累的人生之后, 也是可以喝茶的,而且可以尽可能地喝好茶的。他常常到 屋背后的竹林子里去,用一个脸盆敲许多冰条条来,尺把 两尺长,小时候天气冷多了,屋檐下挂尺把长的冰条,一 挂就是半个月。父亲不敲屋檐下的冰,他敲山间青竹上的 冰条。干什么用呢?泡茶啊,“敲冰煮建茗。”我敢说,父 亲肯定没读过这样的“晚明小品”,但是他会过这样的“晚 明味道的士大夫生活”,对诗意生活的向往,不一定要是诗 人吧。
这种浪漫,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了,那时父亲也还 年轻,后来父亲老了,进不了山去,竹枝上敲冰泡茶已成 往事,而半夜起来挑井水还是在继往开来。除夕之夜,把 井水挑满,也是我们那里的习俗,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 什么原因,白天谁也不去挑水的,在除夕与初一,都是夜 晚挑水。冷泉汩汩,未见天日,可以有处子之思,想来更 为清澈而冷绝。半夜把井水挑回来,置于石缸里沉浸,然 后,在早晨,冷泉人壶,活火烧煮,看那鱼眼蟹眼一连茬 地冒,再倒入杯中,在热气腾腾中,看那茶叶舒展,复原 春天,再把那水样的春天嘬人肺腑。这就是我家过去的除 夕生活,也是现在我家的除夕快乐,也将是我家今后的除 夕幸福。
那时,我们不太爱喝茶,我们想喝的是饮料,人家喝 橙子汁啊,我们馋哪。父亲就骂我们,你们会吃个屁!吃 了那么多的大鱼大肉,还吃那么浓腻的什么汁?喝淡茶, 解油腻,解浓念。什么叫过年?就是大鱼大肉吧,端上桌 的菜碗特别大,常常用脸盆装,鱼老大一坨,宽甚于手掌; 猪肉也切得方方的,如一板豆腐,喂了一年的鸡那鸡把子 鸡胸脯有拳头粗,母亲一个劲地喊,吃啊吃啊,把我们吃 得像腆着肚子的胡汉三;嘴唇上都是一层油,真的很腻。 父亲就说,都喝茶。母亲把她制的茶拿了出来,母亲制的 茶往往都是粗制滥造,平时我们喝老叶子就是,而过年, 母亲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拿出来的是细茶,或许称得上 是毫针了吧。父亲把他那竹上冰条烧壶,有一种淡淡如有 若无的竹叶气味,没有竹冰泡茶,那夜半冷泉也比自来水 味道强多了啊。父亲是对的,我们喝了茶后,不感到什么 浓而腻了,“故浓艳之极,必趋平淡;热闹当场,务思清虚。” 在火炉边,一家子不再猜拳划令,不再饮甘饫肥,闲 说话,淡饮茶,相当宁静地看那新年的太阳冉冉升起,这 是一年365天里,我们一家有364天一直在期盼着的幸福 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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