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的美学

深圳摄影师张之先先生最近常常黎明即起，跑到湖边去拍荷叶。我在他的电脑上浏览新作，发现他的美学观念或跟日本茶人有暗中契合的地方，因此又寻出《日本茶道文化概论》来翻翻。

茶人这个称呼有意思，当然指的不是喝茶之人。冈仓天心在《茶之本》一书中说，茶开始用于医药，后来被用作饮料，8世纪进入诗歌，成为艺术。在15世纪的日本，则更进一步成为审美主义的宗教。天心说：“茶室是人生沙漠中的一个绿洲……茶室里没有一丝的跳色，没有一点儿噪音，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切的一切都自然地静静地运转着……”茶室是低调的、减法的艺术构造。

天心又说，“茶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努力保持在茶室时所表现的风雅态度。茶人们无论在何处都不失去一种特有的沉稳娴静。茶人们自己本身就力图成为一种艺术，这是与一般艺术家所不同的。”后面这句话，令人想起张承志说的“别人创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创造的是一个作家。”必须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茶人是谁。

Wabi是表现茶道美的一个专有名词。这个词语的含义复杂，它大概是对这些概念的否定：富有、富贵、华美、巧言令色、显眼、艳丽、优美、豪华、丰满、复杂、烦琐、纤细、匀称、明澄、锐利、典雅、崇高等等。这些概念，绝大多数都是世俗趋之若鹜的玩意儿，寻常人的美学态度无非就是这些概念的变奏。Wabi肯定的概念是：贫困、困乏、朴直、节制、无光无泽、不纯、冷瘦、枯萎、老朽、粗糙、古色、寂寞、破旧、歪曲、浑浊、稚拙、简素、幽暗、谧静、野趣、自然、无圣等等。很有意思，茶人的这样一种态度，好像成心要过一种穷愁潦倒的人生。

当然不是。茶人第一的目标是要反对世俗认为的美，从这样一些俗不可耐的价值观中挣脱出来。世俗以为的美，跟财货很有关系，跟真正的美没有多少关系。或者说，那样一种美学价值，本来就是由地主老财之流塑造出来的，然后又被芸芸众生顶礼膜拜。这样的美学，迄今为止，其实一直是主流正统，盖因为财货之类永远是魅力无法挡。惟其如此，茶人的不屑，就显得卓尔不群、气度不凡了。

用美来抗衡财货，用艺术来傲视富贵，茶人的Wabi多少有点意气用事的意味吧？不过，当他们淡忘了这个意味的时候，他们确立了一种特殊的审美眼光，创造了一种深刻的美学体系，开掘出广大的美学天地。甚至浑身铜臭的家伙们在这样的美学展示面前也开始附庸风雅，认同自然野趣，提倡返璞归真了，直至把风雅变成一种恶俗。茶人还得再逃。

张之先当然不是茶人。他大概也未必清楚Wabi是什么东西。他早睡早起，从大大小小的热闹场合中消失，低调极了。他把荷叶拍出了反叛、轻蔑以及自由的意味，这也好极了——这使得一些爱荷花的可爱的家伙们俗气的嘴脸无从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