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上的梦想—何真
随着茶叶生意的扩大,石屏人把会馆开遍易武、倚邦、曼砖、普洱、思茅……1895年,经过十年筹措,石屏人终于以“石屏茶帮”之名,在昆明落成了首家茶叶交易处所及堆店……
袁老大有两匹马。跟着马一步步走在从石屏到元江、墨江、思普漫长燠热的古道上,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能像石屏城里那些人一样,家中有个书房,养上一窝娃娃,他赶马卖货回来,大门口就能听见家里的读书声。石屏历来有重文兴教之风,袁老大眼热地看着城里众多的那些进士第、翰林匾,看着那些蟾宫拆桂的荣耀,他毫不怀疑地认定“养儿不读书,不如养个猪”,“与其盖新房,不如养个读书郎”。
他把这个梦埋在心里,跟着这个小城里老辈的脚印,赶马“走西头”,在遥远的“西头”,有瘴烟、有野兽,但那些望不到边的山林里却有采不完的茶叶。袁老大晓得,从前清开始,那儿的六大茶山早就有“周八百里,入山作茶者数十万人”的鼎盛。在大山包围中的石屏地少人多,谋求突围的石屏人以过人的精明早早地看准了那儿的资源和商机,以大大超过当今南下北漂们的勇气捷足先登。除了在那儿垦殖种茶,还在茶区四处收购粗茶,再用马驮运至易武,开起茶庄制茶,经营南来北往的买卖。一时间各种商号、茶庄、店铺林立,到了光绪年间,易武不光成了普洱茶最重要的集散地,也成了那儿的经济、文化和交通的中心,每天几乎都是马帮塞途,商旅充斥、财源滚滚……这座因普洱茶和石屏人的开发而发达走来的小城,被人们叫作“利润城”。
袁老大正一步步往“利润城”走去,他一定要在这条路上实现他的梦想,在易武到倚邦的这条贡茶之路上,他见过道光十六年立在永安桥上的那块功德碑,上面清楚地写着,为了修这座桥,当时的思茅抚夷府正堂成捐银40两;世袭车里宣慰问使刀捐银30两……而石屏人王乃强捐银100两;石屏人贺策远捐银100两;石屏人何镛捐银60两……这耐人寻味的碑文对袁老大的作用,当然不亚于当今那些铺天盖地的励志书。
袁老大的梦想,苦到了他儿子那—代才得以实现。
在他儿子袁德洋手上,由于普洱茶随贡茶不断扩大的声誉和兴盛,两匹马已变成了一个马队,袁家在石屏城里开了个叫“乾利贞”的商号,并把这个“乾利贞”号开到了“利润城”易武。袁德洋的马帮从思普地区把茶叶驮回来,再把它们远销昆明、四川、西藏、香港、澳门、印度、南洋各地,子承父梦,袁德洋不管经商到哪里,都要不惜重金地买回各种史书经籍,带回家那个不大的书房给孩子们读。
超乎袁老大的梦想的是,就在袁家书房的读书声里,竟读出了中国一个经济特科的状元郎袁嘉谷。在紫禁城的仁寿殿中,慈禧夸奖这个得了第一名的袁老大的孙子文章好时,或许没想到,这个状元郎竟是那片边远在三迤蛮荒之地生长的普洱茶供养出来的。
一百年之后。香港春目的一个黄昏,有茶友为我们开了一泡价值已在六位数以上的“乾利贞”宋聘号老茶,当朋友们为那口味啧啧赞叹时,在那红得醉人的汤色中,我读出了普洱不老的阳光和泥土的味道,读出了石屏人在一片树叶上沉沉的梦想。
故事当然不会在这儿结束,随着茶叶生意的扩大,石屏人把会馆开遍易武、倚邦、曼砖、普洱、思茅……1895年,经过十年筹措,石屏人终于以“石屏茶帮”之名,在昆明落成了首家茶叶交易处所及堆店,状元袁嘉谷为此题联:为十八行省商会开先,玉茗香浓,金兰谊永;与三五朋友乡风共话,茶山梦绕,华圃春回。匾为:云根文彩。
获得了经济、文化实力和自信的石屏人有了更大的激情和梦想,1910年,当法国人修的滇越铁路伸进云南时,石屏、个旧、建水的48名商人、乡绅联名上书,公开与法帝国主义叫板,要由自己集资,修一条云南人自己的个碧石铁路。这条中国唯一的寸轨小铁路几经波折,最后在总经理石屏人陈鹤亭的引领操劳下得以全程通车,历经26年。陈鹤亭和袁嘉谷是京城的同榜进土,两人曾一起到日本考察学习。
小小的石屏城这个时候成了茶马古道和个碧石铁路的交汇点。由茶马古道南边思普地区来的马帮将茶、盐、木等货物运到石屏后上火车转滇越铁路,无论到越南香港还是到昆明再销西藏和省外都大大节省了时间和成本,石屏小城也因大量的物流而昌盛繁荣,一时间富起来的人家买田置地盖房,那些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房屋超过了明清繁盛时期的建筑。
2011年冬至,从蒙自绕道进石屏,一条高速公路在小城前戛然而止。比起新发达显贵的蒙自,小城显得有些冷清和败落,倘佯在袁家哥德堡沉船茶叶和陈家的老宅里,只剩了些空空的明清风格的老屋。
荒草野艾中,两条窄窄的铁轨锈迹斑斑,古道淹没在一片冬日里开得异常灿烂的野菊花下,我弯下身子,把耳朵贴到寸轨上想听见来自百年前坚韧寂寞的马蹄声响,想听见激情的小火车驶向远方的梦想……
只有风,从异龙湖羽灰色的水面上送来几声寥远无字的“海菜腔”。作者:何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