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尘者饮茶
总有人说品茶即品禅。其实品茶本身就是禅,就无须也不能再“品”禅了;如果再加一“品”,反而失去不少禅意。因此,以茶参禅,只是喝茶,没有参禅,而禅自已在;为参禅喝茶,本意为禅,却只有茶。想要禅意人生,就须放下禅,一心品茶......
一直喜欢喝茶,严格地算起来,时间却并不久远。小时候穷,对饮茶者只有远远的敬羡。一种无法靠近却无比温暖的感觉。甚至于父亲,看金庸和古龙的间歇,用茶水提神或盥口,在我看来,也有一种神秘的儒雅的韵味。那时候的我,拙拙地以为,所有跟茶有关的人和事都是美好的。
我真正开始饮茶,是九几年来京后。并不是所谓的附庸风雅,完全是实用的考虑。听说喝茶可以去火清肺,排毒养颜,提高身体的免疫力,看同事都喝,也就近茶者饮了。喝了一段时间,心脏没有频繁再犯,果然慢慢地好起来。喜悦自不待言。于是对茶,从好感到青睐,渐渐地挑剔起来。喝茶之余,开始留意茶的形体、色泽和香味。
茶中,我最喜欢绿茶,清清爽爽的样子,回味最是绵长。连偶尔写茶的周作人也说:“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我以为这样繁琐的喝法,对简洁的饮茶者而言,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折磨。喝茶,我非常提倡自然主义的那种,取一瓷杯,将茶叶适量搁进,再滚水冲开:刚刚还卷缩干瘪的茶粒,在沸水中浮浮沉沉,一朵朵叶片仿佛沉睡于时间深处的精灵,这一刻纷纷被唤醒,抖擞着精神,在杯水中畅快地舒展着身体。茶叶在水中一片片舒展打开的过程,就是一个个生命苏醒绽放光彩的过程。那些沉寂着的世乌龟白眼能不能用茶叶水浸泡界,复又热闹起来,在小小的掌寸之间,又续一段前世的繁华。
周作人先生说:“喝茶当于屋瓦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讲究的是心灵的放松。而放松,也托益于一两个同道知己和氛围的契合。这是古今文人的体会。
文人喝茶,“意不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而是怡情遣性,喝飘了,还能随口吟出一两句绝世佳篇。虽然“喝茶喝到老,茶名记不了。”那些清绝绚丽的诗章,还是随着茶文化的香味一同留了下来。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曾为茶留有佳句,其中李白为仙人掌茶做的那首茶诗更是声名远播。诗人写茶,虽然字里行间足见不可怠慢的才气,我却还是喜欢被誉为中国茶圣陆羽的入茶《歌》:不羡黄金窑,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美西江水,曾问竟陵城下来。一个真正爱茶的人,即便整个世界放在面前,也敌不过一捧可以醒茶的西江水。爱茶如此,已足见一颗被茶香包裹的茶心了。
对于茶圣,我只能远远地在心里供着。我是个凡俗的人,喝茶至今,还停留在实用和解渴的阶段。看到周作人先生在《喝茶》一文中,说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看了让我脸红,那是我偶尔的喝法,竟然让先生窥见了去,拿来在文中说事,全文半点喝茶的斯文。惭愧得很。如果不渴,喝茶在我也是一种必要。那时,无需大口大口的,如妙玉说的像饮驴的蠢物,可以从容地小口小口地品,自然又是另一只味道。
喝茶,我以为一为茶叶,二为茶具,三为水,操作的过程缺一不可。绿茶,我坚持用可以透视的玻璃杯,喜欢那茶叶一片片舒展的样子,玻璃杯的无遮无拦,将美的绽放过程一一尽收眼底。我期待着那种刹那乍放的惊艳,仿佛夜空中璀璨的烟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酝酿已久;铁观音,我坚持用古朴雅致的紫砂茶杯,避开那粗枝大叶在视线上形成的压力和干扰,只用鼻,在心里打开另一个审美的暗道,让她醇厚的香味,尽情地在唇齿间浸润;白茶,我坚持用浅色搪瓷杯子,这是个婉约清丽的女子,适宜在浸泡的过程中,偶尔深情地隔窗凝视一会儿,她的美和韵味,全在那一两分钟悄悄的偷窥里。白茶的雅和清纯的口感,比尽了一个绝尘女子不染红尘的美。红茶暖胃,因为易于上火,我对其选择了敬而远之。普洱也喝过,却不怎么留恋——我是个唯美的人,在乎那一杯红得化不开的燥浊,一个喜欢清淡的人,看了普洱的热烈浊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排斥。可否是先入为主,还是恋旧的心里作祟,口感的比较、筛选之下,绿茶成了口中最后的遗留了。不过,绿茶是大众茶,青睐绿茶也不失为一种朴素的可以长期坚持的习惯。
前日,朋友梅给我送来了一盒台湾阿里山产的“珍珠露”——不知此茶属哪个茶种?梅的先生和台湾人有医药生意上的往来,台湾人为了笼络关系,每次来大陆都要给梅捎点大陆没有的台湾特产。这次给梅送了两盒“珍珠露”,梅送了一盒给我,她不无得意地跟我说:“这可是先生的铁杆生意伙伴,他拿来的茶叶,据说台湾一年也产不了多少喔!”珍珠露的包装盒很华丽精美,使我刹那间联想到买椟还珠的椟。于是,取杯,倒水,放茶,急切地等待着那入口的美妙一刻——或许是期待愈大,失望愈多,珍珠露的口感像一个冒牌的大家闺秀,挑开绚烂华丽的盖头,显现的是一张粗陋寻常的面孔。甚至,珍珠露的涩与苦,连低等红茶也要稍逊三分。珍珠露,我想,我是被一个浪漫的茶名忽悠了。鉴于梅的热情,我不宜将真相如实禀告,只讷讷地说:珍珠露的口感——嗯——嗯,好美的名字啊!
我不知道珍珠露背后有什么可以诉说的背景,对于梅,我是由衷的感谢。她原本对茶没有感觉,平素只以各种碳酸饮料为饮。在梅那方面,因其对茶的无知与陌生,是无力鉴别一种茶的优劣的。从茶品,不由得联想到人品,觉得自然最重要。如同茶,内部的品质在那里,无论怎样掩饰,境界的低总是要露出端倪的。
喜欢茶,慢慢地已经不是一种满足实用的心理。开始奢侈地想那停留在心上的余香,能和时间一样长长久久。对于茶而言,那份盘绕在心上的余香,不过是对爱茶人一个柔软的抚慰;对于我而言,那余香却是浊世里托生的一对薄翅,让我偷闲在一杯茶的功夫里,离开一会儿,轻盈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