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山行记(164)下一次相逢
一穗穗绿里泛白的苦槠花如珠链般垂下来,在阴晦的雨天里,衬着背后深绿、苍黄、青黛的树木和竹林,仿佛冬天里的春天;那毛茸茸的样子又使它像一位捋着胡须的老神仙,“我不过海,只爱腾云驾雾在山间。”“神气什么呀,快快结出果子来,好叫我们吃豆腐!”“嘻嘻,那你打算拿什么炒苦槠豆腐呀?”一高一低两丛云实唱着双簧。“拿你们的荚果吧?”那一串串小黄花铃铛似的猛摇几下,“不行,我们的果实是让神仙坐在云车上吃的!‘饮以琼浆,饴以云实’(晋·王嘉《拾遗记·周》)!”真可惜,云实掉的是书袋,不是裂开的豆荚。李岷株像豆荚一样裂开嘴问:“同一片竹子,竹梢怎么有绿有黄?”我说:“有些竹子未老先衰。”周惠国说:“不,是品种不同。”我说:“有些竹子从小就黄。”周惠国说:“有些竹子从小就紫。”朱小芳抓住要领:“你怎么知道是不同品种?”周惠国说:“按照竹节的间距来判断。”我们三个齐刷刷地喊:“明明都是一样的嘛!”看来,竹子们只是处于生命的不同阶段,虽然个子一样高;或者想说的话想抒的情不一样,就用不同的颜色来表达。
我们这样叽叽喳喳地走在平缓的大道上,是因为金家坞的上山口被混浊的大水淹没,除非我们驾着树叶航船乘风破浪。顺应天命的摩西不得不另辟蹊径。他在前面操心,头发都花白了;我们在后头花(动词)心,浑身五光十色。这还不够,休闲党周惠国说:“这么大的雨,咱们就该找地方喝喝茶,等雨停了再爬山。”我看这雨正下在兴头上,“这可不是等风来,没准就下到天黑,我们难道做野猪去?”“再说了,”周惠国像个悲观的先知,“下大雨时,已经开花的杜鹃被打落在地,还没开花的干脆闭得牢牢的,我们能看见什么呢?”“对,下雨时花瓣都会闭拢来,或者倒垂下来,就像做了个天然屋顶,保护里面的花粉,都是为了传宗接代。”我答腔道。差点忘了,时隔半月来窑头山,二话不说就是要抢新娘!新娘要是不穿红戴绿地候着呢?不过,我虽然是一心一意走岔路开小差的人,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不含糊——自嘲年纪越大越胆怯越保守的摩西怎么会把我们往没有杜鹃花的断头路上领呢?
果不其然,我们沿着一条挺括的小道,绕过一家清静的民宿“初遇银坪”,在一户农家的院落里稍做休整。我趁机瞅了瞅门前一口大土灶和上面的大铁锅,据说这儿不烧饭,只烧水。雨水在锅中蹦得欢,等待天晴时添柴来沸腾。锅边的大水缸里养着一丛特大号玉簪,挤成合家大团圆。“有牛耳朵那么大。”许淑芳说。“不,有两只牛耳朵大!”我说。这一定是山里那头叫“春天”的妖怪变成的牛,耳朵还是绿的,谁叫它魔法课从没考及格呢,今天说要降点牛奶,叫我们惊喜惊喜,结果成了大雨!大雨还把过路的丁步给淹没了,好叫小水沟装成通天河。好在我们大都机灵,在嬉笑不停的水声中,一念之间就跳过去了,只有丁燕红出师不利,一下子就把鞋子给浸湿了,这还怎么走到西天呢?
在竹林中,我说:“下雨天爬山,就当出门买个菜。”黄姗说:“买了一天一夜!”我说:“最后只找到两棵笋。”一棵肥壮的毛笋应声而出,可是毛茸茸的笋壳上已经长出一排小小的变态叶,这还能吃吗?“能吃,还是嫩的!”吴宜清斩钉截铁地说,“我上礼拜挖了三棵,弄了三种吃法:水煮、腌笋、酸笋……”小毛笋听得都快哭出来了。“罢了,”我挥挥手,“你好生长着,我不吃跟我招手的笋。”我听见了更为肥壮的山涧——大水轰隆隆,奔突在岩间,把自己当成了小火车,一会儿直行,一会儿拐弯,两边的草木纷纷拍手叫好。我的眼睛给闹得起了雾。对,林子里弥漫着大雾,它们是白日里快活的幽灵,在天晴之前要莺歌燕舞个够!
有一棵小笋在肚脐眼那儿被扯开了壳,露出白花花的肉,还被啃了个半空,好像一座空着的神龛。是野猪干的吧,放在入口处,当作看门神,是要邀请我们进入另一个幽深晦暗却有惊无险的世界吗?果然,眼前陡现被压弯的竹子拱成的低矮洞穴,这可是今年第三次走这样的通道了。但它不像前两次那样一气拱到底,而是断断续续的。“这样节奏把握得比较好,你说话能一个长句到底中间不加一个标点吗?何况现在咱们是在写诗。断句也是一门艺术!”乱扎我们脑袋的竹叶一本正经地说,还配上雨点敲打的节律,全然不顾我们都睁不开眼去读诗。竹叶的背面上布满了小黑点,犹如蕨的孢子。这是它们的摩尔斯密码吗?这回改写悬疑小说了?老妖说:“这是虫卵。”哇,虫卵的大小和分布的密度跟蕨的孢子如此相似,那到底是谁在学谁?“不,这是不约而同的创意,我们不争知识产权,更不打得头破血流,世界和平!“密密麻麻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听得我头皮都发麻了。说到底,都是为了传宗接代,都是顺应造物主的心意。我点点头,扯了几片三脉菝葜的叶子,当抹布来擦自己沾满泥点的手指。“喂,我们不要传宗接代发扬光大吗?一片叶子也有生存权!”它们愤怒地抗议道。“好吧,我很抱歉,下次只擦不扯好了。”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就溜到兔儿伞的大叶子上。它把伞打得那么精神,却没有一只兔子来躲雨,晴天里寂寞,雨天更寂寞。“放心,我绝不会拿你来擦鞋子,我至少是半个唯美主义者。”
兔儿伞
当竹子们仁慈地标出几个句逗时,我们就直起身子来采摘。到处是野茶的嫩芽,叶子边缘长着一排锯齿,叶面上满是绒毛。我只是掐几片含在嘴里,体味着晚春雨中的芳香。丁燕红这种采茶党就毫不留情了,欢快地采了一茬又一茬,茶叶们一见她就怕。她还带动了采茶的风潮,大家都鸡啄米般采个不停。吴宜清念叨着菜场里12块钱一把的乌饭叶,老妖就给她指了一路“不太确定”的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采回家再说!大家又打起疑似乌饭叶的主意……热情的帮凶老妖反省道:“人真是奇怪,不采的时候什么想法也没有,一采上手就停不下来,越采越贪,越采越贪……”那就成了一种收集癖,恨不得占有世上一切的好。胡葱、蕨菜、马兰头、茶叶、漏斗菜……个个被我们采得缩头缩脑,长刺的不长刺的都冲眼冒金光的我们大叫:“我看起来不好吃,实际上也不好吃!”哦,还有蓬蘽!明明我一天只能吃100颗,我每次却总要采上300颗!明明现在果实还未彻底发红,一个多月前看着白花我就吼着:“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走吃山空,就是我这种馋虫。可是《诗经》把采摘描绘得那么美好:采采芣苢,采采卷耳,采薇采薇……不由得人不动邪念。这古老的饥饿和原始的贪婪啊。我嚼碎最后一片茶叶,神清气爽地走了。
好不容易出了这片抑扬顿挫的竹林,就踩上了一片黄泥地,好像我们是苦刑犯,在几个流放地之间辗转来去。好在这里有鸡鸣,有房屋,有满山的雾霭充当人烟……一位妇人在卖细长如蛇的石笋;底下的窝棚里,鸡鸭鹅们直着脖子叫个不停。“小心哦,叫得越起劲,越早被炖成笋干鸡汤鸭汤鹅汤!”更低处,白兔像雪球一样在雨地里乱蹿,却不沾一点泥水。兔子都被关在这儿,看来那把兔儿伞得把自己的寂寞过成永恒了。更寂寞的是一段躺倒的朽木,身上挤满了一圈圈云芝,这使得它像一封贴满邮票却因地址不详而投递不了的信,信封都发黑了,情人都老去了,它才猛然苏醒,“啊,我都忘了自己已经多少岁了,就让这些亮晶晶的云芝来代替看不见的年轮,帮我数算时日吧。”包罗万象的青山则从不寂寞,这会儿,它正让云雾把自己裹成一只春卷。我没有这样大的胃口,只得悻悻前行。
在铺着圆木的山道两旁,映山红和紫杜鹃开始疏疏落落地绽放,越到高处开得越盛,但都半开半合半推半就(周惠国的预言至少被证实了一半),没法强拉上轿。按蔡先锋的话说,“被暑气热昏了头,又被晚春的寒雨浇凉了透,繁盛也不是,凋零亦不舍,只好一簇怒放,一簇败落。”总之,紫杜鹃或盛放或凋谢,映山红或初绽或含苞,两个都商量好,让这条路先紫后红,这跟人正相反,如此,虽不能长盛也不至过衰。然而,看着红花在枝头翘首而立,紫花却落了一地,心中仍有不忍,尤其红花开到肆狂以至糜烂时,就仿佛被ge ming滥用进而碾压了的青春一样。“没事,”它们齐声安慰我,“一切景语非情语,那些激越的萧瑟的人事都与我们无关,你不必介怀。你看这个,会不会高兴点?”紫杜鹃的树干间有一个湿漉漉的鸟巢。“鸟宝宝早就飞走了。”“可它们偶尔也会来重访故地,不,摇篮,对吧?”我兴奋地摸了摸上面的水滴。一样叫人高兴的是在两花交接而成的拱廊下,身穿红衣的小姑娘艾米往前跑的样子。那是毫无犹疑的轻快的奔跑,就像雨雾中依旧展翅的鸟,生命照旧是清明、清脆的。她面前的一截枯树桩则如一只盘踞的黑狗,以它的宁静与忍耐见证这一切无法诉说的美。
没有一朵花能独力担当一个春天。我也看见了山顶绿丛中偶尔探出的几簇紫藤,它们饱蘸雨水,如同吸足了墨汁,想要凭空书写什么。“写来写去,都是花儿和虫子的那点事吧?别急,等你悉数绽放,就是一个个字挺立起来,完全打开,我看一眼就明白。现在笔画还折着叠着,曲曲弯弯的,有点害羞哟。还要多听点风,润点雨,吸点阳光……”省沽油的花朵也有不少含着苞噙着泪,好像挨了训后要得到一个亲吻的孩子。“你长得这么白净,一点都不油嘛,谁还忍心骂你?”“哦,是我的种子里有油,榨出来可以做肥皂和油漆。”“啊,有了你真就不用买油了,夜里在山上可以免费点灯了!”
窑头山顶风很大,我们就下山挤在几株树下吃午饭。原本以为只活在传说中的蚂蟥不禁蠢蠢欲动起来,而且兼具智识与慧眼,知道擒贼先擒王,就热烈地往摩西的袖子和鞋面上扎了两只。对了,蚂蟥饿的时候就像一枚钉子,能从树上蹦下来,能从地上弹上去,老妖总结,它深谙空气动力学。虽已经历了身上拔出七八十条蚂蟥的xue xing xi li,至今我仍谈蟥色变、闻蟥丧胆、杯弓蟥影……打仗时逮住我,不必动刑,只要甩几条蚂蟥过来,我就什么都招!话说回来,第三只蚂蟥叮上了蔡先锋(摩西唯一的开路辅助者)的帽子,吸血吸得圆滚滚的。第四只巴住了黄姗(蔡先锋的恋人)的袜子,还来不及大干一场,仍然形销骨立。这只嘛,是附赠的便宜货吧。“不,”它愤怒地直抖颤,“我们也是夫妻档,也要生死与共的!”
继续下坡时,我觉得草木皆蚂蟥,老妖却在幸灾乐祸地预言:“你看这雨下的,前面那条水沟肯定水满为患,到时候怎么过去哦!”我理所当然地说:“学蚂蟥呗,一蹦一弹就蹿过去了!哎,真不公平,动物们不上课物理就学得很好,还有一种蛇也是空气动力学专家,应用这种原理可以飞得老远!我们人呢,整天得学这学那,而我还不懂什么空气动力学呢!”正说着,比最初那条更喧哗的“通天河”就如愿横亘眼前,而英明神武的蔡先锋已经矗立在对面,不停地说:“把左手给我,把左手给我!”好像求了一次又一次婚。轮到黄姗时,就不只要一只手了,而是把她整个儿悬空抱一圈,再安放到没被淹没的石头上。我不是蚂蟥,终究不能从高空弹过去,只能依靠常规动作,三连跳,安全落地!
又到熟悉的开阔山口上,摩西指着寥寥几朵映山红说:“今年气温太高,花还没开完就先长了叶。”喧宾夺主啊,还好不是鸠占鹊巢,毕竟花叶是一家。马银花比较洒脱,开花长叶两不误,一直让紫杜鹃担了虚名的它既不能如飞马撒蹄,也不能似银子闪光,只平淡地伸展着花瓣和叶子,凝视底下的茶田和远山,疏离而不厌世。半个月不见,银杏树长高了一点点,各自的树叶都已在空中交缠了,兴许是过了青春期,开始谈恋爱了。
最有趣的是山间的云雾。雾气腾腾地冒出来,瞎煮一气,什么都还是脆生生的,嫣红和淡紫的杜鹃、青翠的茶田、苍黄的竹林、黛绿的树木……它只得悻悻地散去,让下一拨云接着来。云团像一窝白蚕,把青山当桑叶啃了又啃,又裹起来结成茧。“你倒是抽丝呀,放一条丝路下来,好让我沿着天光一直走!”“才不呢!”云雾又卷成了波浪,你追我赶,涌向群山,“冲呀,杀呀,注意注意,不能把它们都吞没或打昏过去,要留点脑袋才好玩、好看!”又是拍击又是冲撞,又是缭绕又是缠裹!“啊,”山峰发出惊叫声,转而对我说,“别介意,我只是故意配合一下,看它们,一下雨就玩这种无聊的冲浪游戏!”说着竟露出宠溺的微笑。山脚下的一群小房子呢,个个看得欢天喜地,“好哇,再来一个!”恨不得自己也燃起炊烟来遥相呼应。那些四平八稳的云层呢,只知道把一切都抹平,让远山成为淡影,偶尔给添点妆、描点眉,就夸说自己甘为白纸,让群峰在上头尽情晕染。黛色的山影很淡定,“没事,让我们歇会儿也好,成日里青山翠谷地站得鲜明,也挺累,不妨来点朦胧美。”远处的鸬鸟山埋在云堆里,只露出尖尖一点脑袋;底下的山坡上站着一座灰瓦的小房子,还没被雾撵上,就懵里懵懂地孤寂着,它们都赞同朦胧美学啊。“何止美学!你们总说什么‘仙气’,那其实是我们在玩玄学!”云雾口齿不清地说,“最深沉也最朴素的真理就像路边的大白菜,没人多看一眼,要云里雾里地打扮成玫瑰,人们才趋之若鹜。我们只不过是把人世的纷扰轻描淡写地表演了一下,但是比较抽象,你看懂了吗?”“不懂。”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就对了,你怎么能看透这一切呢?比如蚂蟥会空气动力学这回事!注意‘仙’的意思,人在山上不能成仙,人只能竖起耳朵,站在山边上聆听。道可道,只是你们不会听!”
我听得懵懵懂懂时,蔡先锋大喊一声:“太美了,为了这风景,今天爬的山(深受大雨、泥泞、竹林、荆棘之苦)都值了!”是啊,人们一时冲动,总会说,为了这一刻,一生都值了!可一生中有多少这样的一刻,人又能否为了一刻停留一生?在日本电影《下一站,天国》里,人死后来到一个中转站停留一个礼拜,可以选择生前最美好的回忆,被天国使者制成录影带;今后去了天国,就永远活在这段回忆中。倘若耽留于某一时刻,纵然它再美好,也让人厌倦乃至发狂吧?但也许在那样的天国里的人,并不懂得厌倦吧?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一日成为永恒而自己受困其间,我总想望着下一座山、下一次相逢。
2022.4.24
摄影:沈坚、周惠国、吴宜清、黄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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