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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茶遐思

        1        每种事物都有它独有的光。开水茶出味急，立竿见影，明快干练；冷水茶慢慢浓，内敛含蓄，清淡而悠长。        有时间，有心情的时候，来一壶冷水茶。       水是山泉水，富坪东鲁水井湾的，白页岩土质，清冽，微甜。茶是高楼绿茶，来自永顺砂坝最高的茶园，那里植被丰茂，日照长，多雾。用喝啤酒的大玻璃杯，可以看见茶叶落水，吸水，舒展，翻转身姿，像水中嘻玩慢动作的少儿，再慢慢铺陈壶底如沉睡的婴儿这一系列过程。你坐在阳台上，看一阵旧书，或者放下书回味，或者被对面二楼干瘪沙哑的鸡婆打鸣打断。望出去，高过四楼的银杏高挑、泛黄，西南面的叶子，沾满阳光。往近看，余晖之下，木桌上那壶冷水茶已经化开了，鹅绿色，少数铺陈杯底，多数浮上杯面，簇拥，层层叠叠，杯面像一池浓缩的荷塘。轻喝半口，不染杂尘的清香，入口，入肺，后劲绵长。会有茶叶钻入嘴里，嚼几下，生津，先微苦，后微甘，吞下去，像回味一段先苦后甜的往事。       放下茶杯，那些鹅绿的茶叶微微荡动，稍息又缓缓铺陈开来，层叠开来。如未满月的婴儿，吸奶饱了，伸展扭动几下，又睡了。        2        甘醇，清新，醒神的冷水茶，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最需要时间的浸润打磨。        回想33年前，李某富老师说，绿茶含叶绿素、多种氨基酸、茶多酚，微量元素。其实，教科书也是那么写的。我反感这个只是用吉首方言把教科书内容转述一遍就完事的老师，不光是教茶叶的李某富，教蔬菜的向某莲老师，教烟草的彭某良老师，都是如此方法，干瘪无趣。而教水果的姚莉老师，教植物学的老王老师，教土壤的高飞老师，教病虫的胡益来老师，则生动，特色，用观察、体会、思考、积累带动学生进入专业教学。教语文的罗红老师我更喜欢，她几次在课堂上念我的作文，这鼓励我表达真实。现在想来，写真实的观察、思考，和讲真话一样，最难得。       制茶实习。采茶叶，铁锅烧出青烟，一杀青，出锅揉捻，二杀青，出锅揉捻，摊晒散热，减火烘培，边培边搓，小火烘培，晾晒成型。鲜嫩的舒展的绿油油的茶叶片，经过几道工序，变成墨绿又泛着银光的条索状成品——绿茶。东方同学来自茶乡古丈，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众人啧啧称赞。爱好和欣赏，带动勇气和投入，经年积累，芬芳自成。三十年后，东方自称是古丈最有名气的制茶大师之一，满口茶经茶故事；瞟子成了巨富；二胖任了书协主席；武学当了县委书记；跑步的站台越来越瘦，除了屁股、大腿、小腿、嘴唇外，尽是皮子。那个犟驴子谭子瑛，软笔硬笔写得最好，画电影票让我和礼红多次混进电影院，尤其爱画女生背影，三十余年，应该成就不菲了。        3        勺哈阿埔，属猛洞河坪坝河谷地区，海拔低，开阔，湿润，土肥。我家屋后桔园和菜园埔坎上，有几篼茶叶树。父亲炒茶，合一二次杀青为一次，起锅，揉捻以后，又合两次烘培为一次，习惯把茶叶炒焦。我回去看他，他拿出茶叶，讲：才炒的，香，你试哈。我用大碗冲了茶叶，碗面一层灰黄的茶沫，茶香中有焦糊味。我讲：火大了，有点糊了。父亲讲：刚刚好，这样才香。后来父亲又把茶叶送给打工回来的叔品尝，叔也讲炒糊了，父亲还是说这样刚刚好，香。我尝到冷水茶的清香和后劲绵长后，那一刻，理解了父亲对焦糊味茶叶的偏爱。或许，每个人独有的历程，生固执的喜好，然后往往固执地把这种喜好推荐给别人。比如我，二十年偶然用肥皂洗澡，喜欢并沿用至今。肥皂温润，纯粹，清洗容易，洗后光滑清爽。不像香皂带着粉脂味，也不像沐浴露轻薄和粘连。我把用肥皂洗澡的美妙推荐给儿子推荐给妻子，他们不解不受，但我还在顽固地推荐。而父亲，一个因脑梗曾两便失禁的人，戒掉酒烟，生活自理，能炒茶叶，其背后的坚韧何其绵长。

        4        高楼坡的茶叶，兼具时光韧性和赤子温度。        站台从高楼坡吃年猪肉回来，讲：“肯逮，舍得，大气，满堂屋的奖状，有成就，有威望，他是塔卧的陈永贵。” 站台说的是高楼坡老支书李子忠。        于是，阳春四月，草长莺飞，逮住机会也上了高楼坡。车过塔卧，下杨柳湾，在三家田西进，上蟠龙山，曲折蜿蜒，云雾缭绕后豁然开阔的山梁缓坡，便是高楼坡。站着村碑下展望，公路盘山，下伏上展，路上是茶园，茶园上是山林，薄雾笼罩，看不见顶。往下，目光所及尽是茶园和梯田，浅瘦阔肥，顺势叠围，田埂和土坎上，间有柏树，绿得发暗，昂然，壮实，像站岗的战士。下车，沿石墙百十来步，上台阶，进朱红大门。一栋木屋三面合围，舒展，开阔。柱子老了，但不歪不斜，板子熏得发褐发黑，但严严实实，不破不瘪，不见积尘。进堂屋，左中右三面，除了门框，几乎全是奖状、证书，见证高楼人在修水渠、开梯田茶园、包产到户、计划生育、推广杂交稻、退耕还林、精准扶贫这些时代洪流中战天斗地的壮举和改天换地的变迁。李子忠年近八十，仍精神，利索，当了40年干部，支书36年，省劳模，现已退下来。他拿出一封手写信，让我看，说：“明天去组织部交钱，特殊党费，五千二，一年党龄一百。”又说：“共产党是大人，党员是孩子，今年大人百年大寿，我做孩子的应该尽些心意。”我讲，这么多，你种茶炒茶，怕是要好多功夫才挣得到。他讲：身体逮得起，一年几万块钱挪得到，不光这次，03年北京闹非典，我交五千；06年希望工程，我交两千；去年新冠疫情，我交三千，国家有大事，我应当站出来。            5       跑步十年，时间久了，成了习惯和依靠。       跑，让我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满足，能在焦躁时排解情绪、安宁心境，能带动我豁达宽容地面对各美其美的大千世界。雨中跑，用塑料袋套住手机，清凉，清新，清爽；烈日下跑金海湖，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吆喝嘻戏，只有脚步和心跳声，空灵和寂静如那年雪骑高望界的冬夜；而雪跑的美妙，在于遍布周遭的安静和洁白中，呼出白雾带节奏地升腾，与律动的“咯吱”声，完美结合。       4月，95公里；5月100公里；6月，172公里；7月，141公里；8月，95公里；9月，24公里；10月，3次共9公里。天气好了，时间多了，偏偏问题来了，不适，痛，看医生，推拿、热敷，貌似有效果，但一跑动，还是痛。走路像跛脚的鸭子一涌一伏。心思也一涌一伏，不安，担心失去跑步这个多年的朋友。        前几天，喝冷水茶的下午，想通了：如果脚痛一直不好而被迫休跑，我能接受，然后，探索新的热爱。        6        深秋，午后，冷水茶如一位高明的大师，微笑着操作时间倒流和快进的游戏。那些曾经的心动、澎湃、跃动和未来的清冷、蹒跚以及越来越多的放下，都在大师清淡悠远的目光之下升腾消散，惟余茶香。        好的人事，不会一直好下去，现在变了，不好了，就想着毕竟好过，于感恩中满足。不好的人事，现在逐渐改善向好，就惊喜中满足。放下高远的追索，换个角度看淡恐惧，翻来覆去看喜欢的书，不求回报地对喜欢的人。        简单、澄净、坦荡，绵长，如冷水茶，便好。                                                 竿子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