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如何缔造“更大的不列颠”.读《茶叶与帝国》

  我爱喝茶，也爱读茶书。欧洲近现代茶史书籍大多讲述中国茶如何漂洋过海进入欧洲人的生活，或者欧洲人如何在中国偷盗茶种、在印度发展茶业，而《茶叶与帝国》一书却在其他人的停笔之处开始深挖：英国人接下来将如何把这种特殊的商品全球化，用它来缔造“更大的不列颠”呢？

　　这个问题关系到近代资本主义、商业的发展，可延伸阅读西敏司的《甜与权力》、斯文·贝克特的《棉花帝国》。茶叶、棉花和糖类经历了一段共同的历史。这些商品留下的轨迹显示，它们被那些活跃地重塑着世界的社会、经济以及政治力量，推向一个蕴含着巨大产能的混合体中去，牵扯到了数量庞大的人口与资源。

　　作者、历史学家埃丽卡·拉帕波特自述，当她开始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她并没有预见到，茶叶会在英国国内和国际历史的关键事件、运动和转折点中闪亮登场成为主人公。随着作者对茶叶历史角色认识的逐步深入，这部作品不停留于叙事的表层，而是致力于揭示茶叶史所蕴含的帝国文化的内在本质。

　　茶叶的历史体现了当代世界市场成形、受到挑战并得以巩固的普遍方式。首先，是观念的改变。众所周知，英国原来是没有茶叶的，这是一个舶来品。直到17世纪时，那位把中国红茶作为嫁妆的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布拉甘扎的出现。贵族阶层掀起了一股喝茶的潮流，但尽管如此，欧洲传统饮品比如啤酒、葡萄酒仍然是茶叶推广的严重障碍，保守人士对茶叶的攻击甚至包括“喝茶会导致尿床”、有损男性气质这种可笑的言论。与茶叶一起到来的还有东方的生活方式，喝茶体现了一种高贵的异国情调，进一步激发了欧洲对于遥远东方的向往，而抵制喝茶，就是为了抵制外来文化的进入。

　　但茶叶自身的优点最终让它在这场“战争”中赢得一席之地。饮酒让人昏昏欲睡，要么癫狂难以自制，而喝茶有益于健康，也显得风度翩翩，被视为一种理性的娱乐。到了19世纪上半叶，越来越多的英国人接受了这种被他们认为是温和、文明、健康的“英国”饮品，茶叶贸易和消费还被认为是道德和政治稳定的基石。

　　从经济角度来看，茶叶有助于提高工人生产力。禁酒倡导者、自由贸易者和福音派人士逐渐发展出茶创造优秀工人、可靠消费者、稳定社会和健康经济的观念。在他们看来，清醒节制的饮食和社交方式能让轻浮者变得节俭，让懒惰者具有生产力，让反叛者顺从听话。这种观念则促使茶叶从上流社会的桌席走向工人阶级市场，成为一种大众欢迎的全民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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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告宣传也是重要手段。书中配有很多的插图，翻读这些早期的海报、广告宣传语、出版物，让人兴致盎然。配合每个时代的背景，茶叶商人、种植园主挖空心思，赋予茶叶各种形象。起初，茶叶被描绘成一种美妙的仙草，喝茶的女士们身材苗条眼睛明亮，仪态万方举止优雅，让人见之即心生向往。而到了19世纪晚期，面对着咖啡与咖啡馆沙龙这种看上去更加时尚感的挑战，茶叶与茶叶的广告则普遍传递着英国情调的怀旧情绪，是代表着家庭美满的传统符号象征。

　　茶叶经常被认为属于家庭和女性领域，不过，茶产业也一直试图在工作场所和军队中创造男性茶文化。茶商起用男明星作为代言人，在战争时期，茶叶广告又成了抚慰民心的利器，一群微笑着喝茶聊天的戎装战士可以让大众感觉到军队的自信心。茶叶使面对战争带来的恐慌的英国人平静下来，在战后紧缩时期的惨淡岁月中幸存下来，并在摇摆的60年代重新定义自己的政治文化。与广告宣传同步进行，饮茶的行为逐渐日常化，立顿的成功就是因为开拓了大众的市场。

　　书中有许多关于茶会的描述。茶会把私人消遣转变为一种公共福祉，富裕的女性经常在茶会上捐赠钱款、食物，提供场所，付出时间，从而使得个人的消费习惯更加受人瞩目，并通过改造他人的消费观念而在公共领域为自己赢得了话语权。

　　工人阶级也会组织平民茶会，这是因为茶会符合他们自己的关注点和幻想。“实诚小伙子和漂亮姑娘”可以在茶会上找到清醒的生活伴侣，对于组建稳定的工人阶级家庭很有好处。

　　英国本土并不适合产茶，而中国茶叶拿走了英国人太多的白银，到了19世纪，英国人迫切需要改变这种贸易不平衡的状况，他们开始把目光投向了与中国比邻而居、同属一个气候带的英属殖民地印度。这就是阿萨姆邦茶业兴起的契机。

　　“茶叶大盗”罗伯特·福钧把中国茶种带出境外，并招募中国工人试验种植，而植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爵士等人一边在印度寻找古茶树，一边尝试让中国茶树在印度落地。随之而来的就是阿萨姆邦的历史大变迁，东印度公司的军队入侵了这个孤悬一角的世外桃源，阿萨姆邦原本以蚕桑养殖为主的产业结构被打破，大面积地改为茶园，1839到1880年，阿萨姆邦刮起了“茶叶热”。时至今日，阿萨姆邦成为了世界最大的茶叶产区。

　　英国在印度实行了集约化的种植园管理模式，机械化大生产的制茶机器诞生并广泛应用，茶叶在推动工业、城市和人口增长等方面都对帝国产生了连锁反应。印度茶叶迅速取代中国茶占据世界主要份额。“抹黑”对手是商业竞争的有效手段，当时中国茶业的效率低下和卫生程度加重了口碑崩坏。这些讲述还涉及了英、印的宗主与属国的关系变动，“波士顿倾茶事件”与北美战争，以及茶叶进入美国后有趣的在地化过程——冰红茶是美国人发明的。

　　该书可谓欧洲近现代茶史集大成作品。“一杯茶”如何塑造了自身和现代英国的身份？作者清晰梳理了商品、工业化、帝国和殖民纠结交错的复杂关系，让我们看到茶叶（还有棉花、糖）这些特殊商品在创建全球资本流动和文化意识上所发挥的巨大而又隐蔽的作用。在当下的生活里，我们是否觉察到，一衣一饭、一饮一食的背后，所隐藏着的某种意识形态的历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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