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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短诗•诗集推荐(10)谷禾《世界的每一个早晨》

2022-04-20 10:16:12热度:100°C

 《世界的每一个早晨》,谷禾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诗集简介《世界的每一个早晨》为“中国好诗·第六季”中的一种,是诗人谷禾的最新诗集,收录了他创作于2017-2019期间的100余首短诗和获得杜甫国际诗歌奖一等奖的长诗《四重奏》等精品力作。这些诗歌大多发表于《人民文学》《作家》《山花》《钟山》《花城》《诗刊》《扬子江诗刊》《草堂》《星星》等国内重要期刊。这些诗作视野开阔,情感丰沛,通过纤毫毕现的雕刻和绵密沉着的叙述,呈现事物的灵性和真实,同时又以诗人个人或个性化的视角去关注现实,接通历史。人与事,事与史血脉相连,共同见证了变幻的世事人情大地的万物生长。慢诗歌精选枯草在风中 枯草在风中乱飞像一条纷扬的河流父亲从河边回来他的衣服,眉眼,头发,胡子沾满了水珠 他伸出手,不经意地掸了掸那些水珠轻轻轻轻地,落在他生前身后  蝴蝶与棺木 你见过雪中蝴蝶吗?几百只斑斓的蝴蝶一起穿过风雪落上了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着第二次埋葬的少年的骨头却不见灵魂溢出来几百只蝴蝶落上棺木或绕着棺木飞舞,并不加重抬棺人的负重 他们抬着棺木和蝴蝶,风雪中更加小心没有哭泣,也没有欢笑随行的人们表情肃穆,护送棺木入土 没人问蝴蝶从何处来,又去何处他们目送几百只雪蝴蝶消失大地尽头,而只留下风吹原野空空 刀子和刀子 刀子和刀子,对坐在堂前隔着一杯好茶听到彼此的心跳这时候,刀子的光芒还敛在鞘里但月光唤醒了它,让它壁立三尺悬崖生出了问斩流水的决绝抽刀,挥过去,握刀的手电光火石地抖了一下只一下,千丈白发从空中落下来刀子又坐回了,端茶近唇吹了吹灼烫的涟漪,轻轻抿一下从此消弭了踪影刀子飘然离去的一刻,不再光芒护体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回望一眼空荡的堂口它败给了另一把刀子,也还原了一座刀子的废墟  月光下的故乡 月光如水,几千年流淌不息,我的故乡却换了头脸,在水中,岿然不动一茬茬的人,如草芥,在月光下出生,死亡池塘里的水干了河流干了,只余下这月光了田埂穿过旷野跑进春天,蒿草澎湃,埋骨的祖先模仿失明的鱼,在水中叹息而我就是侧耳聆听的人,一生只摸黑回来一次离村口多么远我已泪光婆娑。月光下的故乡生长的麦子,棉花,泡桐,刺槐,四起的麻雀多么美而我更爱暮霭中的拾柴少女天黑以后,她就是月光下的新娘我不要白昼的光不要秋后算账,独留下雪的荒凉月光下的故乡我要你麦子的饱满,棉的温暖,泡桐和刺槐的花香缠绕我要你麻雀的黑眼睛当我们相逢在心尖上,相互打量着,却认不出了对方:你把所有的路人看成了游子我把所有的异乡,当了故乡  唯有空旷带来安静 在一段音频里,我听见“截获”的宇宙声响:相互作用的太阳风,地球磁层释放电荷粒子的震动,磁层本身的声音,星球之间的内表面和大气层的电波。“这是宇宙的安静。”毛子说,“也是存在本身的声音……”我还在深夜细听过不同星球的声音:太阳、火星、地球、木星、天王星、海王星、木卫二,有人感叹“人世最终沉寂,万物低鸣。”另一个人说,“无限的孤寂感在涌来……”而我知道,这些声音从旷野全听得到,在不同的气象条件下,你独自走向旷野,只需融入进去,张开耳朵——渐渐地,没有恐惧,也没有感慨,展现在你眼前的是天空、旷野,隐约的山形村落、泥土、坟茔、乱草、树木、灯火、石头、黑暗、光、水、雨、雪、风、鸟、虫子、骨头……在发出各自的声音带来的巨大寂静让你变得渺小,也让你安静下来,久久地望向苍穹。  灵魂21克 迈克杜格尔医生实验证明:人死后体重会突然下降21克“这是灵魂的重量!”他言之凿凿 ——其中有1克爱,1克恨,1克忍耐,1克宽容,最后1克是放手仿佛他拿着称量的砝码 我还想问他灵魂的形状和颜色灵魂也会笑和哭吗?是一直住在我身体里,还是偶尔出走像鸟儿,鸣叫着飞过高山河流安静下来时,我甚至听得见它柔和的心跳 至于那些麻木了爱恨的人那些缺失宽容的人他们的身体,一定比常人轻飘 在弥留之际,我不再恨任何人并且拒绝放手——用砝码称量我的人,坚信灵魂丢失的2克永远留在了我身体的废墟里  菜市场的孕妇 傍晚我在三元村菜市场碰到她早晨我在667路公交站碰到她我还在等绿灯和扔垃圾时碰到她她与我做着同样的事。那么巧的如同神安排好了一切。她微笑着向我点头:她那么矜持,浑身发着光完全忘却了还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她在我的呆愣里,抚着隆起的肚子趔趄着离去——她让我忽然醒悟吵嚷的菜市场里,也可以住着世界最美的女人。她们因为孕育而加冕,而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美  老渡口 ……喔,让我想一想它的样子有没有青石的码头,绿苔从水下蔓生一遍遍冲向岸边,又缩回爪子有没有老榕临水照镜,梳理发辫游过原野的泥径,带来露水、青草和花香去远方的老人、孩子,形单影只的汉子它的身后还跟着蜜蜂、蝴蝶、摇摆的鸭子这渡口却如新生,孤舟泊在烟渚里老艄公太老了,他已忘记送过多少远行者去世界的彼岸,也见惯了葬身的鱼腹和水上突起的风暴。在日落之前他的木桨靠着船舷,静候新的远行者上船  悲伤曲 悲伤总是不请自来。它穿过正午,子夜,饭后的小憩,后半夜的耿耿难眠有时也从水雾缭绕的镜子里从越拔越多的白发丛莽从小动物清澈的眼底,孩子扔掉的面包屑从电话另一端老母亲的唠叨里席卷而至。也有独自恍惚时阳光舒展了所有皱褶,心里忽地一热,悲伤就浸漫开来,继而流淌成了光与影的大河。有什么可悲伤呢?一个人向死而生,深知活着不易,爱更难。快乐的旧糖纸舔一口就无味了他的悲伤像一枝火,逆行在人群的雨水里  从阳台上眺望落日 残叶去尽了,此刻只有留在枯枝上的几只柿子浮着落日——它显得巨大巨大的红色鸟蛋!关于落日,我厌其短暂,如鸟儿厌倦了空气,它迎着落日飞,在渐小的消失里浑然不觉地,把粪便撒向漂浮的大地……它记得沿路的风景吗?风中翻卷的哀伤的尘埃,公交巴士迎面送来高楼的阴影和桥身的轰鸣,而在墙脚残雪如同留在纸上的肮脏少年(也可能是被遗忘的另一个我),即将消失的最后的光,在吞吃寒风中的房子这时候,所有沉默都属于我钉牢我不停抽搐的嘴唇。  落花乱 蓝色风信子在烧,我们坐下来,谈起死,低声地,嘴角浮着浅笑,而麦地深处飘扬的纸幡,一直在提示生命的不堪再经不起风雨。之前我们用纸火送别的人,如今只隔着薄薄一层泥土。许多的话他却已不再能听到,从屋檐下到村头小庙,比脚步更迟滞是眼睛里的落花,我怀疑它是灵魂的另一种形式,却不能用嘴唇去安抚它。当我们踩着落花返回城里去,听脚下响起花蕊的断折之声,上升的太阳的反光,村子变得模糊不久就将抹去他的所有痕迹我们从各地赶回来,悲伤得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每一次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死去且无法告别。我们疲惫的脸因为被落花弥散,而有了荒野的枯寂。那里只有茫茫的雪的反光,从雪中出走的人一直没有回来。空荡的大地因为永失,而拒绝了春天。  旅夜书怀 剧烈的咳嗽,将我从漆黑中拎出来,孤零零地,抛入更深的漆黑。旅馆的静,窗帘遮挡的月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街灯,风,惶惑的废纸。我听见胸腔里喘息,类似上个世纪的旧风箱,拉杆抽出,推进湿柴的烟气呛出了你的眼泪我母亲从灶台后,大声地安慰你:“再烧一把火就够了……”你的眼泪继续呛出来,激起了更剧烈的咳嗽——这些夏天的碎屑,却在多年后的冬天,在异地的深夜旅馆里,占据了我的大脑唉,人的衰老,是否始于频繁陷入回忆?它们最终彻底地占领让我回到童年,在时光的席子上耗尽力气。所有这些仍然无法挽留直到我不再醒来,也不再写诗。  孤独的人 孤独的人需要一盏灯他在一个屋子里看它发出的光,听见光焰燃烧,他长久地坐在那儿,身形几乎是静止的他的面前有时放一本书有时放一瓶酒,也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放,后来灯灭了他坐在黑暗里,继续等那盏灯再亮起来。如今已不时兴写信,他的面前不再有笔和墨,我也说不出他是谁。往前数,我见识过母亲的孤独她坐在灯影里,那么深眼珠不转,盯着对面的墙——那儿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像无底的黑洞,忽然涌出了泪水。直到她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回田野去我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是的,孤独并不止于成人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也被诊断患有严重孤独症,他天生对尘世怀有古老的敌意吗?长大的过程中,他拒绝了我们每一次的施救——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心地呵护着它,像呵护鲜红的心跳不像我,总把孤独写上字纸。万物有灵,一定也有自己的孤独也许,是树的孤独生出了枝叶唯泥土记得雨的喘息一片雪花千里迢迢,把白色的孤独埋入了大海的蓝色坟墓。而是否因为孤独,地球才有了自转和公转?永恒的月光下漫游着越来越多的走失的人形。你发誓今生不再爱之后战栗的手指再不能完全收拢“孤独像一阵雨,它从大海升向黄昏……”当你从孤独中回来忽然听见了脚下蜗牛的尖叫它那么小,一直背着孤独的壳——巨大而透明的壳,几乎压垮了它直到死亡临头,才本能地探出孱弱的肉身。  两篇雪 Ⅰ 一次次预报说降雪,雪还是绕个弯儿去了另外的地方,你来想吧——偌大的疆土被雪覆盖了,白皑皑的童话马车,城堡,寺院,群山如教堂冰瀑翔集,老虎跪地咆哮,枯枝喧响明晃晃的乌鸦刮过来,白茫茫的雪在反光独留这无雪之城,如一个龟裂的黑洞众生如尘,日夜不息,在寒流里寻找雪的流年碎影,犹如脱皮的嘴唇呢喃着,找寻丰茂水源。而雪去了哪里?犹记童年时,雪落在广袤的黄河之野从入冬到初春,你一早踏雪出门沿河岸去远,回来时已白发苍苍一场雪不停,你聊发少年狂,雪地里撒野堆雪人,用一个冬天厮守她,像守着内心枯寂的叶子。而雪如前世落入你昏花的眼底,从树下走过的人,嗅见暗香有了不一样的今生,他踏雪寻梅去随这雪消失了踪影。这雪还给你不羁的自由让你独自在雪中,饮尽杯底山河——今年的雪不来,你等待它,如无人的剧场在等待戈多——像看不见的命运在搬运不一样的生死,没有声息,不见踪迹,也不停歇下来——古来即如此,从不曾改变。 Ⅱ 在你的望眼欲穿里雪依旧在路上,它翻山越岭穿过不同季节,一次次地经历死亡,再生,涅槃这光的婴儿,寒冷的幼子迟来,但不会一直缺席如同真理,正义的审判。你的祈盼也不会让它生出焦虑症它吭哧的脚步一直响在云天外想起年少时,雪埋了冬天田野,沟渠,屋顶,道路,枝头灰麻雀的尸体,雪茫茫的反光屋檐下的冰挂,溃烂的手脚,摞起的疤痕,黑暗中缩小的骨头。你在白天堆起的雪人,被黑夜和风取消你梦见甜蜜的火,把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层层包裹起来举起在雪的光芒里。而今雪成了胜景,从你的生命里被干裂的嘴唇一次次地舔舐着落遍大半个国度,也落在黄皮肤的朋友圈里,带来喜悦之海而真实的雪在哪里?在虚无的天空,更高的纬度吗?我寻访过积雪的墓园,十字架的闪光被凭吊的灵魂,仿佛都和雪有关。困厄,抗争,死亡,安息雪的语言,含混,泥泞,晦暗它一直在路上,迟来,但从不缺席如同真理的审判。  午后记 有风吹过,阳光正好——在午后,花园空寂,透明的玻璃隔断了寒凉,屋子里却不见春天滋生,一生的雪落与不落都是漫长的煎熬小区里住满了变老的人你把目光从书页间移开看见梦中的白轮船,从天边开来——它来自遥远的世纪转过正午的明亮光线,抓牢你生出的古老敌意带着久违的陌生感更多日子里,你在风中越走越深,猛一抬头看见交织的白桦林里响箭飞起追逐着,一只斑斓猛虎(它为什么出现在这儿)这样的严重时刻,护佑的神灵能否突然现身,并力挽狂澜?你生命的银杏树已脱光了叶子在运河边等待命定的雪带来凡·高的星光夜,转过脸来却遭逢了轰隆隆的六环路——不见拉拉,日瓦戈,出走的老托尔斯泰钢铁的长龙闪着寒光撞过来……推开书本吧,你听见钟的秘密心脏,为亡灵的弹奏带来愉悦的碎片,当濒死的爱因斯坦,把量子纠缠归于神恩一个词的光,忽然擦亮了诗歌如生与死,看护着人间草木。  《遗产》:读菲利普•罗斯 这是他的房子,作为遗产留给我的。以前他躺在靠窗的铁床上,长时间望向窗外,像在等死神莅临。阳光照着他偏向一边的、布满褐斑的脸孔,有时他把脑袋埋在枕头下,像寻找沙泉的鸵鸟,脚爪子踢开空气。——他看见天使了吗?如同少年从他头顶看见更高的天空。后来我离开他越来越远,直到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他继续低头,专注地擦拭着齿轮上的铁锈(生活也像那齿轮磨损着他的耐心),下班回到家里,给他瞎眼的父亲做晚餐,吹凉后一勺一勺地喂入他抖索的嘴唇。他把弄脏的衣服和尿垫扔入洗衣筒,听污水和秽物穿过塑料管汇入下水道,又拿它们去屋外,晾晒在阳光下。他几乎紧锁眉头抽着鼻孔做完这一切,终于捱到把他送入殡仪馆烧红的炉膛,望着他化一缕青烟飘向天外,才长长地舒一口气……这也是我在为他做的。他离去后的房子将很快变得荒凉,生出密布的蛛网。这一会儿,我收拾着他的遗物——他穿过的衣服,用旧的被褥、床单,看到斑驳的屎迹和尿垢,从针线的缝隙里浮出来,连缀起他平凡的一生。这是他留给我的遗产:屎和尿!除此,还有什么呢?这一座房子吗?它将空在那里,等臭烘烘的屎尿气味散尽。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留给世界的遗产。  三诗人谈论天堂和地狱 在博尔赫斯的想象中,天堂就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众多灵魂如书本,井然有序地坐在他对面莽莽的书架上。他隔着尘埃与其对话,手指抚摩他们的黑暗呼吸如金黄虎背。“我同时拥有了图书馆和黑夜……”他像在喃喃自语,又仿佛自我解嘲,却终于没有活着走进真正的天堂。(也许黑夜就是他的天堂。)在这一点上,倒是地狱更个性鲜明!雪莱说它是一个酷似伦敦的地方,布莱希特则说更像洛杉矶。不同时空的两座城市,构成了地狱文明的两极,彼此为镜,建造通达天堂的道路,这是我认定地狱里也春暖花开的理由。城市鼎沸如盛夏,如天堂里的车来车往,人们活在各自的房子里,谁也不去管外边发生了什么,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天堂”成了一个生冷的词,对所有人来说,他者即地狱。人们活在自我里,仿佛一头头快活的虱子。  黄昏遇雨 雨开始落下,时疾时徐,在天黑前打湿所有屋顶和道路,滞留在屋檐下的人,焦虑不已,想尽早回到家里。他的渴望也给家人带去感应,她们坐立不安,不时开门探望。时间在加快脚步,公交巴士的轮子溅起泥浆,飞向黑色的伞花,伞下匆忙的人形已顾不上这些。挣脱了虚拟的私生活,你生出去雨中走一走的念头——推开门,湿冷的风迎面扑来,像烂醉的酒鬼,与你撞个满怀……哦——雨中有什么呢?无非更大的雨,更大的事故、怨怒、忍让,不会有人拉你去喝一杯,推心置腹地交谈,更不会有人在雨里爱上你。……这雨呵,注定落在你与更陌生人之间,席天幕地,围拢成另一个世界。绵绵的雨,也把你的思绪拉去从前,那时你年轻、健硕,在雨中奔跑,奔跑中变成陌生的另一个人。而现在,雨声越来越密集、喧哗,灯光下的白纸,变成了宁静的大海,你坐在海边,任雨水滂沱。  钢琴少女 钢琴少女住在我隔壁她弹得一手漂亮的钢琴每天我从琴声中醒来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发呆望着对面墙上森严的书脊发呆然后起床、漱洗、吃饭、收拾餐具在她琴声中坐下来,沏茶,读书,看稿,写作琴声停下来也不再对我构成破坏仿佛琴声一直还在耳边回旋或者根本没有琴声——不对的!钢琴少女还是钢琴少女中午我依着琴声小睡她弹出的流水或火焰并不影响我的睡眠这琴声俨然已成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还在门口遇见过她十六年仿佛只是一日她对我点头微笑矜持地说早上好她还是那个钢琴少女尽管她的黑发间灰白若星辰隐现眼角的鱼尾纹日见江河她弹琴的手指依旧那么白晳那么修长她的琴声没有因时间而衰老她仍然是我每天听见但从不问名字的钢琴少女漫长的一生也不改变  在春天 我走过沿途不戴口罩的花树,看它们依旧恣肆开花,向着春风和蜜蜂源源释放出香气,而口罩遮脸的人们从我身边匆匆走过——他们似曾相识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光影充满了疑虑和忐忑,仿佛每个人都历经了生与死,都恐惧过,哭过,绝望过,接受过不明训诫。他们变得羞于开口,只偶尔停下脚步,望向枝头的花儿,或靠近了嗅闻,顺手折一枝带回家去——我不会制止而更愿由衷赞美,他们口罩遮严的脸孔和枝头的花儿,在阳光下交相闪烁,像模糊的记忆碎片,摇曳着卑微的爱,也修补着“这美丽而遭损毁的世界”。  雨中,过古荔枝园  青苔近墨。绿在滴水六百年。八百年。一千年……一园子荔枝树活得虬曲而绝望。弯折的枝头甜蜜的河流,奔腾喷涌  ——犹记昨夜入城湿漉漉的街。灯光。少女。疲惫的脸雨水停歇之处灯下一方枕巾,白色,呼吸起伏而荔树还在生长,泥与火焰扶住阳光。荔果坠落,胎衣丹红  雨生出明亮翅膀。密集的荔枝园也有空寂时刻。隔着乱世,必须抓牢它的虬枝铁干荔果的圆形闪电下亡灵散步,始于青苔疯长……给我软梯,让天空低下来  给我舌尖。你说:陌生的……  黑叶。白蜡。挂绿。白糖罂妃子笑……从聚拢的马骨上路吧。转过身——你必死于途中而一颗荔枝在暮色里旋转:如星球……  去海边,看海  说好一起去看海的,雨一直泼下来好像它的透明手指,挖得断道路似的远方以远,蓝色风浪沙滩,遮阳伞,空椅子。水——  推着水。隔一片荔枝林空气灼烫,虚幻一样。雨还在下我是雨中的光头人赶路在烈日下,又忽然消失了  你还说,我可以尝试写一匹马,在极目处奔跑鬃毛飘起来时而如处子,时而咴咴悲鸣,在浪尖上寻找骑手  而我只写道:一颗荔枝丹红胎衣。浑圆孕肚。甜蜜果肉它腹内的核,大小不一也有颜色深浅,如同甜蜜的海岸线  ……在海边,剥开一颗荔枝看到海,仅有尖叫是不够的。还有雪青马:它拎起了自己——  

长江口远眺  眼前尽是大水——曰浩浩,曰汤汤,曰无涯无际,曰朝晖夕阴。后浪推前浪不回首,向海而生——唯一天乌云低垂如冠盖,如墨染……云深处三两声雁唳,四顾苍茫,唏嘘不已  而暑夏的金色雨滴,镶银边的光线依然从乌云之裂隙里漏下来栖上树梢,浪尖提前凋落的半片残叶,我的左肩右肩以及江口北岸,之黄昏  “云间谁寄锦书来?”莫若一滴浑浊江水不咸涩也留有六千公里曲折以及第一个早晨,关于清澈的记忆——谁在水边开花,梳妆照影,红口白牙麻花辫结籽的菩提做了风浪击碎的,最后一块舢板  而你祈盼的大船消失于海天一线的时间掌纹里,不再回来你可以坐下在江水平息之处大海已出发。来路,亦是去路  风  吹 风继续吹。原野上劳作的人从弯腰中起身,还不到正午他已与稻谷和稗草,融为一体 风把他吹歪了,把开花的少女吹成妇人,把鸡毛吹上天把一滴咸泪,吹向无垠的蔚蓝 风继续吹。风吹天边云朵神的衣袂飘飞。风吹大地的月光月光里的菊花,蜷起花蕊 更多薄霜,留下时间的蹄痕柳枝依依,伸向水中央动荡的波纹,像爱沉入淤泥的最后挣扎 风继续吹。沙画还没有作完沙子在还给沙子沙之书一页页掀开,但掀不动沙里的恒河 风吹正午的黑暗,黄昏提前降临风把古老的城市吹空它终于停下来。像世界的唯一幸存者 枯寂地等待着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8月25日下午,在小众书坊读诗 生活本可是眼前这杯下午茶,是茶饮间一抬眼看到的,青灰屋瓦上沐浴暮光的鸽子它们越聚越多,有时亮开翅膀有时安静地卧下来,用细喙梳理纯白的羽毛而我却活成了随秋风翻飞的那只孤雁  他的眼睛里有马的孤独 一匹马走进酒吧,它打着响鼻,固执地,向年轻的侍应生索要草料。侍应生伸出茫然的手,摸它的眼睛、鬃毛,蹄子,然后,递上一杯红酒。它接过来,坐在靠窗的地方,望向窗外,偶尔低头,饮一口酒,继续望向窗外。事实上,也许并没有马走进酒吧,是刚才进来的人,坐在靠窗的地方,他望向窗外,偶尔低头饮一口酒,继续望向窗外。  园丁颂 园丁从远方带来铁剪,帆布,细木,钉子,电钻,锤子,改锥,在街道的纷乱里,为护卫行道树的树篱穿上寒衣。春天他们亲手栽下了它,在不可知的浪漫里,它给路过的行人带去荫凉。那时候,花香是少不了的,没人注意它来自哪儿,太阳光把影子钉牢在地上,园丁身上泥浆轰鸣,绿荫生长,麻雀飞过头顶,如时间流逝的影子,风雨中的道路变得模糊。放学的孩子们排成队,有时也纷乱如杂花生树,他在心里祝福孩子们,小心地为行道树和树篱穿上寒衣——这久远的善是否被一一记下了?在园丁直起腰身之前,你先停下了脚步。这发现在催促春天早一秒醒来。   “去爱那可爱的事物……” 在天亮之前,83岁的玛丽·奥利弗病逝于亚利桑那州的家中。消息在傍晚传来像一束光自黑暗中升起,我有一刹那的悲伤是的,我数着她诗中的黑池塘,寺庙,森林,雾气,蜂鸟,白鹭,野鹅,睡莲,蚂蚁,红尾鸟,松鼠,旱獭,棕熊,鲱鸟,白杨树叶上摇曳的露珠,百合,牡丹花瓣,湿漉漉的树洞,一小块阳光挪动着树上的绿苔……而肉体的死亡,只是她换一种方式回到它们中间,重新变得年轻,怜惜羽毛……一个快乐的天使,她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在尘世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  绕路看葵花 那是去年的八月,从坝上下来的途中为了绕过事故路段,我们的汽车无意间开进了大片的葵花田暮色里,竟然有那么多深绿的叶子托举着满眼硕大的葵盘。葵花还在绽放在生与死之间,大地生出阔大的阴影,也带着甜蜜的笑脸而遍野流淌的落日,继续扭着它细长的脖子当我们停下车,分别置身其中于恍惚间,我的四周忽然安静下来那来自泥土的黑暗,也沿着幽深的葵秆一起涌向起伏的山冈,和沸腾的星空  敬亭山独坐 山还是从前的山,漫山的树也曾遇见谢朓,李白诸人,尔等生甚模样,却早忘干净了大抵像这石头吧,赋诗,饮酒,笑,哭卧听风雨,鸟鸣,一场烂醉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把对方当了镜子看熟悉的自己 ,忽而不识了也有举杯邀月者,对影成三人,击节而歌之,舞之,蹈之,呼松柏来作证看杀身的那棵,被征做檩梁,筑起阁台从年轮里参透了生死的木匠遁入空门,从此餐风饮露,暮鼓晨钟众鸟哦,弃我高飞去远吧只留头顶一片孤云,挽我三千丈白发苍茫让这敬亭山登我,让这万顷松风吹我数一数这大美山河埋过的命,我胸有块垒欲吐我心怀不厌之诗,还未写出一笔一画  江上的杜甫 出夔门,过秭归,成都远去了眼前的水,近于无边不见岸边细草扶风,只有月光的碎银落向起伏远山,你身体的废墟风把危樯折向夜空,孩子们发出轻微的鼾声偶尔晃过的灯火,加深了冬夜的苦寒依你肩头睡去的老妻,哀伤脸上的倦容多少个夜里,你们对坐灯下那时她说,先生,这风透骨的冷你把耳朵贴紧朱漆剥落的门板——你听到了雪,长安的雪秦州的雪,落上草堂的雪,如千万把刀子贴着江面飞来,一闪又消失了只有江水的微澜,浮动隆起的堤岸你俯下身去,试着去抓住它而长夜漫漫,一叶孤舟烟波里垂落的天空,不是靠近,而是更远了  云南和尚 每一次去云南,我都遇见更多的和尚。相比别处的和尚他们年轻,干净,穿一件清爽的紫色僧袍一双跟脚的芒鞋,目光清澈,神情恬淡被深林藏起的寺庙,晨钟暮鼓,木鱼声声他们在一座座山峰之间穿梭,从白云上取回清泉,背回野花和老茶,有时也带来粗糙而羞赧的女子。他们教她认字泡茶,读经,礼佛。树叶和阳光偶尔落上他的光头,轻得像菩萨的一声长叹  慢 我热爱世界所有的慢:水杉和松柏看不见野草生长。庭院里的石头怎样生出了茂密青苔?垂下绿荫的叶子,你描述不出它分秒的变化从树下走过的人:年幼的,衰老的被爱击中和放弃的,他们不同的面孔都刻入了年轮的密纹。也不曾有人在一棵古松下重逢,它的枝柯入云根须在石头深处饮水。在云泥之间虬曲的树干作为见证者,也是化石和信使更高处的白鹭,一动不动如云的虚拟菩提树下修行的僧侣,把每一片叶子都当了庙宇,在坐化之前,他的肉身受尽了慢的侵蚀。桑田比邻沧海谁是今生,谁是前世?昼与夜交替,世界并无一瞬间的静止卑微的爱,也是时间铭记的,伟大的慢  立秋记 四楼朝阳的房间里中央空调一直不停歇。我打开窗户把自己置于冷暖之间让午后的阳光照着我脸,肩膀向下部分留在阴影里,遮住窗台边的盆栽植物看对面改建中的居民楼经过一个夏天的腾空,终于安静下来类似于蝉子登枝后褪下的蜕壳留下的脚手架还不曾拆卸,也许过不几天新一拨儿的施工者又将回来走在最前边的黑脸汉子,兴奋地指点仿佛这里的主人(其实只是上一批工人)这时候,我的台式电脑处在工作状态桌子上的校样,茶杯,剪刀,书刊,宽胶带收拾好的快递件,安静地等待快递小哥敲门进来。我转过脸去想起昨夜的燥热,临睡时我关了空调的后半夜却凉醒了。这立秋之变太立竿见影了。窗外斑驳的红砂墙还是昨天样子夜里的小雨,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两栋楼之间的那棵雪松,一动不动的飞虫的飞落,也不曾惊扰它我凝视着它,渴望它再长高一厘米为此我可以放下所有别的事情我对悄然而来的秋天说,你看那枚松针它那么细小,也在明亮地撬动世界。  月亮的两面 Ⅰ 我一抬头看见它,升起在天空,仿佛永恒,它沉静,舒缓,清冷光辉洒向人间每一个角落。所有物什在月光下安静下来,大地上走动的人加快了步子或者坐下来,看它漾在水中,穿过枝头的叶子,把光影落上我臃肿的身体。这时候,整个世界都睡熟了,记忆里的美好事物,陪伴我们的亲人,也飘逝在风中。只有月亮,照见了荒冢上荣枯的草木。我活过了半生,仍眷恋这世界,爱着它的残缺,忧伤,欢笑,孤单,从黑夜升起的,完美的光与黑暗。 Ⅱ 一个人在冬夜心生出孤单看叶子落尽了,从树荫稀疏处,月光的流水,一动不动地照出错乱的枯枝影子,犹如镜中白发溃散。北运河还不曾冰封,它细切的呼吸,从远处隐隐传来,让我意识到,落上我脸的光,一定来自月亮,或某个更神秘之处,席卷了蚀骨的疼痛和战栗。我生活在乡下的父亲一定也感知到了,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久久发愣,想一遍远去的儿女,他摸索着穿上棉衣,独自去田间游荡。当他披戴夜幕推开院门时,眉毛和胡子都沾满了星光的霜刺。那低地里,留有他年轻时的足迹,他的麦子,大豆,玉米,高粱,薯类的足迹他饲养和役使的牲口的足迹。他停在田地中央,是否复活了它们的记忆?我突然看见了它们,又眨眼消失了。……许多年后,我也回去那里,面对遍野银白,眼前涌现的应该与他完全不同,唯不变的月光,铺展在父亲和儿子之间。  深处的光 遁入地下四百米,我们乘坐叮当的人行车穿过漆黑的巷道安生帽上的矿灯,偶尔照亮巷道两边的深色岩壁,隔着细密的防护钢网,我看见漆黑煤层潮湿的,汪着水,穹顶无垠如在梦中,穿越一片森林亿万年前,绿荫和野花,恣肆生长突降的灾难带来漫长的漆黑骨骼尖锐的疼痛,被挤压,扭曲成为地心深处的生死,如今横躺在我眼前,一层层的,如草原在风中期待着马头琴和牧歌拯救我渴望伸出手,去触摸那些沉睡的魂魄,同行的矿工制止了我——它还醒着吗?在人类诞生之前大地的统治者,一茬茬死去唯桑田化作了沧海,时光缓慢而陈旧海水浸渍,岩浆挤压,从远方飞回的众鸟,踩上浪尖回望太阳和星辰,浮起又沉没变幻的夜与昼,像风穿过密匝匝的枝叶它把浪尖认作了栖息的枝头,传承在基因里,当它也成为漆黑的一部分海水已退去,大地重新生长河流山脉和村庄,日出日落延伸着山河岁月,劳作的人类在苦厄里繁衍生息,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曾在那里刀耕火种,如同我一无所知的,乘人行车穿过漆黑的煤层当它们被发现,采掘,唤醒……燃烧起来我越来越相信,我们也曾在另一个地方相爱——在那无主之地,我们长久地凝望着对方,如光与火之于漆黑。  大垵村 大垵村是一座荒村。从任何位置都可以望见船帆从远方归来沿一条石径走过,举目尽是密集的芭蕉叶脚步试探着伸出去,虚掩的悬崖下是一条废弃的拦水坝,流水无形村子后的山坡,横生杂木和丛莽在残垣断壁间,你可以用想象去还原旧屋卸去的门和窗子,如同从前的生活。墙根下的碎石,泥土,墙上的水渍显然得自风雨。从缺口爬进来的藤蔓带着稀疏的叶子。不见住户和人影也不见牲畜,鸡鸣,狗吠,烟岚沿另一条隐约的石径,你可以爬上山坡去摘残留的山果,顺便听一会儿鸟叫。作为远客,你喜欢这荒凉之境能倾听风声应答海浪,天空敞开突然窜出的流浪猫,带来灵异的光束也可倚墙而坐,独自享受这冬日暖阳而久居于此的居民,仅因一场台风就移居去了山下吗?他们是否想过回到这里,尝试做一个孤独的国王?空下来的大垵村,成为“荒凉”的注脚成为巴茅、藤蔓、芭蕉叶子的天堂。这一会儿,万籁齐鸣代替了人声石径边的野花,不因你离去而凋败它独守在月下,抬头看见老虎在星空漫步低头看见山脚下大海孤独的闪光。  夜雨寄 巴山夜雨涨秋池   ——李商隐(中国) 一场突降的雨,集聚了所有的力,雷霆和闪电,癫狂的风雨中溃散的人群,麻雀敛翅,缩在树叶下你讶异于它眼底的恐惧而把目光转向更远,看低处的江水被江堤和宽大的河床绑缚。远近灯火沦陷在更大的暴雨里闪电掀开低垂的窗帘,照见屋子里的器物床榻上沉睡的两个人,仿佛融为了一体或者惊悸于彼此的丧失而江水席卷浊浪、泥沙和黑暗去远屋子里归于短暂的宁静有了对尘嚣的疏离和抗拒黑暗中清晰起来的凌乱衣被,并不指向更多暧昧的皱褶:焦灼唇吻的仪式相遇与探寻……记忆的另一场雨来得迟缓,接近于你的不安——犹疑的,透骨的,清冷的树枝惊悚,渡鸦已带走所有叶子的弧度……哦,一个男人经历这些还要在雪中登上峰顶,看清这一切方能卸下肩负的重轭,而这雨喘息着,继续撞向窗玻璃溅起噼啪声响,竖起海的断崖汹涌的,欢愉的,悲伤的,一晃而逝的。如同你的中年之爱事实上,还不止如此。  “这,也是历史……” 天主教徒耶胡达·阿米亥写道:“一个男人独自在一间空屋里练习打鼓。这,也是历史。” 没错的。他还可以缩小了写:比如,一个男人独自在一个豆荚里练习打鼓。耳边回响着豆荚的炸裂声,金色的豆子,纷纷迸出,从屋子里向街头聚集。 同样,也可以放大:一个昏聩的国王,独自在他的王宫打鼓,召唤他的子民聚集在殿前,王后用月光织布,王子变青蛙。 但归根结底,是一个男人独自击打酒瓮,从酒浆深处传来老虎的咆哮。而他窝在年轻母亲的羊水里,一直不曾出生 这,也是历史。它将被未来考古学确证。  己亥正月初八,闲读琐记  从一本关于纳粹的非虚构作品里我读到,纳粹们曾把人皮做成灯罩,聚拢在灯影里约会情人,喝咖啡,余留的肉做成肥皂洗手。露米的妈妈戈德布拉特太太的双手是颠倒的,纳粹把她的双手切下来,对调后又缝上去,手掌向下时,拇指在外侧,小指向里收拢,像圣婴。我想起了《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她的人肉包子招来了武二郎和一把利刃。这当然是小说,而虚构并不高于现实。在另一本《一个幸运的孩子》里,9岁的托马斯·伯格塔尔,目睹了党卫军命令一囚犯把绞索套上他的朋友的脖子——这囚犯的手因为恐惧和痛苦而剧烈颤抖。他的朋友见状低下头,亲吻那双手,拿过绞索,自己套上了脖子。党卫军官愤怒地,踢翻了他身下的椅子。故事还没结束,在六十年后的内罗毕街头,一个女人在超市排队,相邻的男人突然挥刀砍下她手指,褪掉手指上的婚戒,迅即逃离。……男人为什么要杀死素不相识的孩子?……女人为什么扑入人群拉响人肉炸弹?是他们都已心硬如铁,还是平庸之恶作祟?这恶的质素已在人类意识里潜藏多久?某一天,也会突然暴发吗?这让我沮丧,惶惑,恐惧,一次次合上书本,呆望着窗外席天幕地的飘雪。  泸州记 雨声敲击玻璃,高低顿挫,像透明的手指在弹奏。扯开窗帘,看远天云雾缭绕,苍翠山峦被雨水濯洗,绿意尽染。近处的花树随风摇曳,从叶子边缘滚落雨珠的大海。我能想见才离去的春暮,花儿压枝江水穿过城区,照出它们绚烂的影子。微醺的麻雀从颠荡的江水上飞过,空气也浸润在盛大的酒香里。扯着雨披的工人脚步匆忙,换上工服,进入车间,把精选的粮食埋入窖池,接受时间的发酵,和蒸馏。从水中热爱火焰的人,酒成为他的魂魄,在平凡的日子里,迎送悲欢生死。……这酒哦,我从杯子里凝视过它。这酒哦,我用挑剔之舌品尝过它。它以最小的一滴把男儿送上了疆场,我还知道,征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杯酒,而在酒到达的地方,更多的人子又站起来,如野草疯长,——这就是生活伟大的悖论。而这个早晨,一场突然的雨里,世界在窗外缓缓移动,我听见麦子、糯高粱和酒曲的细切喁语。从巨大车间的内部,更多粮食相互簇拥着,走上了通向涅槃成酒的大路。这是涅槃后的永生,像雨水砸向大地,生出五谷,也生出入云的窖泥和琼浆玉液。  旅行者回来 他拾掇出一堆脏衣服每一件,都带着相异的地理性不同的街区,旅馆,床位吃进肠胃的食物、饮料的气味他把它们塞入洗衣桶,设定洗涤方式和水温,兑入洗衣液杀菌剂。洗衣桶转几下又自动停下来。他想起忘了扭开水龙头(机器也拒绝空转)。在洗衣机的轰鸣声里又去了厨房,碗筷要清洗一遍用水煮消毒。各种厨具拭去吸附的尘埃,光泽才得显现地板要拖过三次,开窗通风被褥抱去院子里,接受紫外线凌迟如果可能,他想把屋子搬空了彻底改变原来的格局,和记忆。……他坐上阳台,泡一壶普洱俯视楼下,看见马路清寂夜来的落叶还未及清扫几只麻雀,忽儿落下,忽儿飞起枯枝在风中摇摆,相邻的另一幢楼遮挡了一部分的光,这让他的身体渐生出一丝丝凉意来妻子去看望女儿,儿子也不回来生命的太阳已转过当午时分他记起旅途中的一些细节盘山公路的颠簸,藤萝繁茂的海边荒村,写在沙上的字,风车和落日一树柿子的红灯笼,寂寞在时间深处站在驶向大海的船头,他也张开过双臂但一个人阳台才是此刻的现实轰隆的市声被透明的玻璃隔断了颠荡的茶水里映现一张模糊的脸很久,他才确信那是自己……嗯……的确是他的。  两个管道修理工 去月亮河看《芳华》的路上我注意到两个管道修理工在费力地搬开铸铁井盖儿他们瘦小,多皱的脸,花白短发一根根竖起来,戳在风中身着的蓝色工装,皱巴巴,沾满泥浆橘红马夹,“浩云科技”几个黑体字烙在背部。拖在他们身后的几根塑料软管,颜色鲜亮像刚拔出泥土的新葱。在我的注目里他们中的一个,搭着另一个的手跳进了窖井。绿色塑料软管经过留在地面的管道修理工的手欢快地蠕动起来(像蛇游过春天)我瞅见他的手,筋脉鼓凸粗糙,开裂,灵巧地把着塑料软管的速度,偶尔伸头向井下探询一边把应手的工具,递到窖井里伸出的另一支辨不清彼此的手上顺便抹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十一月的阳光下,他们干得投入全然不晓得,另一个中年男人去看《芳华》的途中,有兴趣停下脚步,看他们完成一次日常作业。从他们的身边,人形匆忙,一辆辆车子呼啸而过,卷起的热风掠起马路上的几片落叶。在电影开始之前我有足够耐心,等待他们完活儿把井盖儿复原,收起工具和材料推着车,悄无声息地离开。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生于淮河平原。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成英、韩、西班牙等语种。获“华文青年诗人奖(2011)”“《诗选刊》最佳诗人奖(2013)”“扬子江诗学奖(2015)”“刘章诗歌奖(2016)”“《芳草》当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2018)”“扬子江诗歌奖(2019)”“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集奖(2019)”“《长江文艺》双年奖(2019)”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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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 包容 唯真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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