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茶
春茶上市,爆出多少万一斤的天价。听着惊心,连得文章题目都“惊”录成《看茶》,为的是“逃避现实”。写过《吃茶》又要“看茶”,是不是太矫情了,茶是“看”的东西吗?是的。你还别说,茶真是可“看”的,宋代的“斗茶”主要就是斗的“看相”。2007年日本出过一部叫做《斗茶》的电影,说的是《茶经》作者陆羽讲的一个“宋代”中国西南的两个部落斗茶故事,说是斗败的部落被灭绝,只有一枝茶,流传到了日本,接着又凑起了个当代言情故事当“卖点”;电影拍得粗糙,故事更其荒唐,不仅唐人陆羽讲不了宋代故事,“斗茶”也决没那末可怕,死不了人,只不过是古代文人喜欢的一种饮茶习俗,仅此而已。 《茶经·六之饮》:“饮有粗茶、散茶、末茶、饼茶者”,说明唐宋时代有散茶,但其主流则是“乃砍、乃熬、乃炀、乃舂,储于瓶缶之中,谓之庵茶”的饮用方法。这种把团饼茶砍碎,碾末,冲沸水而成的“茗粥”、“茶汤”是看不出茶叶形状的。斗茶,斗的是“茶品”,衍伸出的“行茶令”、“茶百戏”只是斗茶的点缀。那“茶品”主要就靠两只眼睛定高下。一看“汤色”,“茶色贵白”,“以青白胜黄白”。二看“汤花”。“汤花”就是茶汤面上的一层泡沫,看汤花的匀细程度,汤花是否“咬盏”,汤花存留时间。通行的“标准”是汤花存留时间愈长愈好,泡沫散去时茶汤就会出现“水痕”,水痕出现的早晚成为评判汤花优劣的主要依据。斗茶有许多专著,比如蔡襄的《茶录》,比如多才多艺就缺治国能力的宋徽宗所著的二十卷《大观茶论》,不过咱们这种票友式的茶道客人不大可能读懂,因为咱们很少有人见过“仿宋”式的茶道,根本就不知道那种茶汤是怎么一回事儿,更不要说什么“冷粥面”、“水痕”所折析的幻影了。2014年5月11日看《远方的家·江河万里行》,竟然见得“考古发掘出”的“斗茶”了。真令我兴奋、感佩。是福建的专家、学者根据《大观茶论》、《茶录》等文献复原的“古茶道”。那“兔毫建盏”本就是“仿古”,茶饼、茶具和其他章法当然也“古”不到哪儿去。然而从荧屏上的茶汤看,“青白”、“黄白”的“汤花”清晰可辨,“斗茶”不成问题。我相信,福建学者的“仿古斗茶”真是贴近文献的那末一回事。明、清以后沸汤冲泡散茶的饮茶法成为茶道主流,看茶形才有了可能;不过早时好像也不太讲究。《红楼梦》中贾府的饮食起居是极其奢华讲究的。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栊翠庵”描写了大观园中的一次饮茶,说的是妙玉招待贾母、宝玉、黛玉等人喝茶的情形。喝的是散茶,而且点出了“六安茶”、“老君眉”的茶叶品名。茶当然是好的,道好可只有两处,一是贾母把喝剩的半盏“老君眉”给刘姥姥喝了,刘姥姥说“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另一处是贾宝玉的评价:“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红楼梦》描情状物之细腻真可谓是无与伦比,比比书中描写喝酒行令的章节,这回饮茶似乎疏简得“可怜”;这只能有一个解释——(至少是那时)中国的“茶文化”远不如“酒文化”来得博大。凭宝玉和刘姥姥这样两句“评论”写就一回“品茶”,其实还是在写“人事”,写刘姥姥的村俗,写妙玉的孤僻……当然涉及茶事,却很少谈到茶叶。说了泡茶的水,更多的是在炫耀茶具。“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成窑五彩小盖钟”、“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绿玉斗”……可就不说看一看内容物的色泽、形貌,闻一闻香气。这当然是曹雪芹的“不暇顾及”;不过,我以为,跟当时所用的茶具恐怕也有一定关系。不管是瓷器、陶器,还是那两只给宝钗、黛玉奉茶(电脑字库都找不到,因而也打不出名字)的古玩、给宝玉“吃茶”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盏,都是不透明的器皿,“看茶”主要是看汤色,叶儿的形状不可能看得很分明。估计,那时品茶,茶叶冲泡后的形态并不很引人注意;其实,那又是很“好看”的东西;这个“看”,最好还是用玻璃杯;只有玻璃杯才能提供多种“看茶”的角度,给出“平视”。制好的茶,或饼,或团,或珠,或片,捧在手上闻香是有的,看,则并不好看。用水一泡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回归”,回归自然。在沸水的冲击下,茶叶在杯盏中上下翻滚,一派“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光景即便不能“身临其境”至少也得“如临其境”方可领略。“成窑五彩小盖钟”、顾景舟手制紫砂壶是供人把玩的“器”,看茶就得是几元钱一只的玻璃杯,洗净擦干,抓上茶叶,冲上沸水;然后放下你的“架子”,举在眼前,目光平视,经受沸水刺激的茶叶着了魔似地乱窜,方向却是出奇一致,一起浮向了汤面。恰似“官场”、“商场”、“职场”上的芸芸众生,勾勾搭搭,磕磕碰碰,你推我挤,争先恐后,目的就是一个:“出头”。殊不料就渐露了本色,反到有了些天真,舒开了筋骨,直起了腰身,不管你“下水”前是“珠”是“片”,如今一体儿“裸现”。“黄山毛峰”出自名门,鱼叶金黄,峰显毫露,展示一点“名士风度”;“太平猴魁”两叶抱芽,白毫隐伏,“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造就了 “大款”身价;形似竹叶,一色肥硕叶芽的“峨眉竹叶青”表露的是乡野的憨厚;冲泡时必须先汤后茶的“碧螺春”总是难掩其娇俏的外形,却又是满披茸毫,给出一个“白云翻滚”而难得清明。有看头吧?只是那“身子”渐渐重了,“离休”也好,“退休”也罢,或早或晚,终归是个“了结”——“借问春归何处所?暮云空阔不知音”(欧阳修·《玉楼春》),到头来只是杯底一片狼藉,身后到是留下翠色、酡色的茶汤,无非伤亡者的体液,留与后人评说“功过”。然而,茶叶的“功过”最终还得靠嘴和鼻,“看茶”只是“序曲”。接下来的闻香,品味也还是能意会,难言说之事。“好”、“坏”、“香”、“臭”谁都懂;“甘甜”、“醇厚”、“香郁”、“清雅”就有点不好琢磨;到得要借助《弥陀经》“有七宝池,八功德水”之“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除饥渴、长养诸根”来形容茶味时,只能感叹“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恨自家到底俗人而不能方外了。不信你去翻翻茶《谱》或是茶叶的《品种志》,看看那上面介绍各品名茶,是不是翻来覆去套用这些个形容词,教我们看了书而仍然不得要领于那些名茶的特点。这怪不得著述的专家学者。语言、文字作为传递信息的工具,其功能是有局限的。语言和文字可以促成人际交往,但它只能调动和帮助组装对方记忆库中已有的信息,它不可能给对方传递无法用实证去感知的经验。而我们中国人就喜欢这种被我们称之为“含蓄”的“模糊”,这大概也是东西方文化差别之一。西方人也喝茶,喝红茶,喝加了香料的红茶,喝除了香料还要加奶和糖的红茶。这种茶,我是喝不来的,因为没有“茶味”。什么是“茶味”?我的理解就是绿茶那种有点苦,有点涩,抿一口,闻见一点似有似无的香气,幽幽地,有点像芝兰,有点像树叶,还有点青草味,料理出一种山野的气息,“欲辨已忘”之际,口中却泛起淡淡的甜味,那“山野的气息”涌上脑来,顿时便灵醒地“悟”出味来——“茶味”。西方人品我之所谓的“茶味”,大概也如同我喝不来被他们加糖加奶称为Lasangsouchong的福建“正山小种”红茶或锡兰茶、印度茶,一样会有种“怪怪”的感觉。据说现在美国人也开始喜欢绿茶了。估计他们的“喜欢”是出于营养或功能的考虑,以他们那种“一根筋”的脾气,怕是难以喜欢我之所谓的“茶味”;西方也有佛教徒,不知他们可曾宣称过“禅茶一味”。同一种茶的不同级别的差别比较容易辨别。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读杭州农校,校址在杭县(今西湖区)中村。那儿与附近各村都是茶区。每至茶季,各家农户炒出一片茶香。那茶便是龙井,制成后茶叶公司上门收购。卸下几扇门板,村场上架起了长案,案上摆着一只只编了号的青花口沿白粗瓷小酒盅,内中盛有现泡的各家各户茶样。一位(好像被村人称为“阿祥哥”或是“阿香哥”的)中年男子,走来端起杯看看,闻闻,再抿上一口,放下酒杯,吐掉茶汤,报出几等几级,接着端起下一只盅子。他所报的几等几级便是所评茶的品质依据,茶叶公司便根据他的品评结果以相应的价格收购这家的茶叶。这就叫“权威”,我从没见过有哪个人挑战过这位也就是农民打扮的“阿祥哥”或是“阿香哥”。不同类型、品种之间就难分了。要我这中国人来评判茶叶,我只能说个“我喜欢……”。比方说:“我喜欢竹叶青,不(太)喜欢碧螺春”。这话出口,会有人同意,也会有人不同意而追问个“为什么?”我还真答不上来,即便答了,也还是那些“醇厚”、“清雅”之类的形容,最后还原,还就是那个“我喜欢……”我想,这也许就是“禅”!2013.05.18一稿2022.04.06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