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春之前,苏州还有一种“天下第一茶”
一
在苏州,谈起茶叶,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蜚声中外的洞庭碧螺春,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在碧螺春之前,苏州还拥有过一种更为著名的茶,这就是曾经为苏州的茶文化写下了光辉一页的虎丘茶。
早在唐代虎丘茶就已经崭露头角,当时为官苏州的著名诗人韦应物就写过《喜武丘园中茶生》诗:“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仙源。聊因理郡余,率尔植山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陆羽的《茶经》失载虎丘茶,清代茶学家陈鉴曾大惑不解,质疑陆羽:“曾隐虎丘者也,井焉,泉焉,品水焉,茶何漏?”后来才恍然大悟:“非漏也,虎丘茶自在经中,无人拈出耳!”但《茶经》失载可能主要是当时虎丘茶的影响还不大之故。不过后来虎丘茶的名声越来越响,到明代时已经誉满海内。晚明著名文学家屠隆在他写的《茶笺》一书中盛赞虎丘茶“最号精绝,为天下冠”。而同时代的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卷二中也赞扬“虎丘天池茶,今为海内第一”。当时人们认为虎丘茶是茶中王种,岕茶为妃后,而龙井之类仅为臣种而已。可见当时的虎丘茶俨然为海内第一名茶。
虎丘茶的盛名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在此雅集,他们用自己擅长的各种艺术方式来描绘虎丘茶事。吴士权有《虎丘试茶诗》云:“虎丘雪颖细如针,豆荚云腴价倍金。后蔡前丁浑未识,空从此苑雾中寻。”刘凤有《虎丘采茶曲》云:“山寺茶名近更闻,采时珍重不盈斤。直输华露倾仙掌,浮沫春磁破白云。”相关虎丘茶事的诗词曲赋不胜枚举。画家也用自己的方式来描绘虎丘茶事,早在宋代,大画家李龙眠就画有《虎丘采茶图》,明代著名画家王仲山也画有《虎丘茗椀旗枪图》,而吴门画派大宗师沈石田也为友人吴宽画下了《虎丘对茶坐雨图》,可见也是来虎丘品茶的常客。
由于虎丘茶在当时影响很大,在古典名著中也有所反映。约成书于明末的《醒世姻缘传》第五回《明府行贿典方州 戏子恃权驱吏部》中记载胡旦拜见苏都督时,就“叫人挑了带来的一篓素火腿,一篓花笋干,一篓虎丘茶,一篓白鲞”,可见虎丘茶当时确实已经被公认为上好的礼物了。
二
虎丘茶的珍稀首先在于其色香味俱佳。正如卜万祺在《松寮茶政》中所说“色味香韵,无可比拟”。康熙年间顾湄所修的《虎丘山志》对虎丘茶的具体特点做了详细描述:“叶微带黑,不甚苍翠,点之色白如玉,而作豌豆香,宋人呼为白云茶。”《苏州府志》也载虎丘茶:“色白如玉,香味如兰。”陈鉴在《虎丘茶经注补》中也记载了虎丘茶树的形态:“花开比白蔷薇而小,茶子如小弹。”陈鉴还曾经亲自烹制过虎丘茶,他采了几片嫩叶,用“小焙烹之,真作豆花香”。从以上记载中我们可以知道虎丘茶微带黑,不甚苍翠,有类似白茶的特性,疑是古代白茶的一种。茶汤色白如玉,然而清香可口,酷似豆花香。明人罗廪在《茶解》中认为:“茶色白,味甘鲜,香气扑鼻,乃为精品。茶之精者,淡亦白,浓亦白,初泼白,久贮亦白,味甘色白,其香自溢,三者得,则具得也。”虎丘茶刚好满足这样的标准,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茶之精者”了。
虎丘茶的珍稀其次表现在产量稀少上。虎丘本来就是弹丸之地,并且寺院等建筑林立,古木参天,留给茶树生长的只有一小片土地,这就是位于虎丘寺之西、名叫金粟山房的烂石砂壤坡地。这里离剑池不远,山坡平缓,又有憨憨泉等天然泉水的灌溉。就是这一小片土地,造就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虎丘茶。虎丘茶本为山岩中野生,后加改良,由于地块太小,所以产量的确少得可怜,“竭山之所入,不满数十斤”,但是却以“手掌之地而名闻于四海”。虎丘茶之所以被认为是茶中至味,“物以稀为贵”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由于产量稀少,虎丘当地的僧人和山民就用其他茶掺杂或假冒虎丘茶来牟利,“非精鉴家卒莫能辨”,许多人百般鉴别仍然上当,有一首竹枝词就描写了这种情况:“茶园掌地产希奇,好事求真贵不辞。辨色嗔香空赏鉴,那知一样是天池。”为了不被假冒的茶叶所蒙骗,“必亲诣茶所,手摘监制,乃得真产。”但是虎丘茶保质期又特别短,“且难久贮,即百般珍护,稍过时全失其初矣!”茶客们无奈地感叹虎丘茶就像是“彩云易散”。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就越充满魅力,难怪虎丘茶的名声会越来越响。
虎丘茶能够享有盛誉,其独特的焙制工艺也是重要原因。王士性曾对虎丘茶的焙制工艺称赞有加,认为虎丘茶“茶品固佳,然以人事胜,其采揉焙封法度,锱两不爽”。他认为其家乡的大盘茶品种不在虎丘茶之下,但是因为“作手不佳,真汁皆揉之而去”,所以焙出的色味都不如虎丘茶。另外大盘茶多用纸封,“而苏人又谓纸收茶气,咸盛以磁礶。”这样可以更好地保存茶的原味。可见当时虎丘茶的焙制工艺确实已经十分完备,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难怪明代苏州人冯时可曾经这样自豪地说:“苏州茶饮遍天下,专以采造胜耳!”
三
虎丘茶的美味和稀少引起了达官贵人们的垂涎与竞相掠夺,饮用虎丘茶成为贵人们的专利,即使种茶的山民也无缘拥有了,辛苦的劳作也只是为人作嫁而已。正如明人屠隆所述:“(虎丘茶)惜不多产,皆为豪右所据,寂寞山家,无繇获购矣。”后来虎丘茶园归虎丘寺和尚管理,达官贵人们仍然骚扰不休,寺僧深受其害,朱隗在《虎丘采茶竹枝词》中曾经这样描述:“钟鸣僧出乱尘埃,知是监司官长来。携得梨园高置酒,阊门留着夜深回。”“官封茶地雨泉开,皂隶衙官搅似雷。近日正堂遍体贴,监茶不遣掾曹来。”正因为有了虎丘茶,官府又是在虎丘寺置酒高会,又是派人来监管,又是到处贴告示封禁,把一个清净寺院搞得乌烟瘴气。珍稀的虎丘茶最终为虎丘寺僧带来了一场大劫难,也为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
事情发生在明代天启四年(1624)。这一年有个京城大官按临苏州,听说虎丘茶味道极佳,所以就叫地方供奉虎丘茶。不知是他来的不是季节还是虎丘茶已经被早来者捷足先登了,总之寺里的僧人已经无茶可献。该官员在失望之余恼羞成怒,认为是虎丘寺的僧人们故意隐匿不献,竟然下令将虎丘寺的僧人刑讯拷问,“锒铛其僧,痛箠之,而胥吏辈复啖咋。僧尽衣钵资不足偿,攒眉蹙额,或闭门而泣。”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住持僧人遭此大辱,心灰意冷,悲愤欲绝,回到寺院后就下令把虎丘寺里所有的茶树都连根刨起,免得再因此而引火烧身。
四
虎丘茶的悲惨遭遇在当时苏州文人圈引起了巨大反响。当时苏州著名文学家冯梦龙在其《智囊全集·上智部·远犹卷二》中对虎丘茶的灭绝大发感慨:“近年虎丘茶亦为官所害,僧亦伐树以绝之。呜呼!中官不足道,为人牧而至使民伐树以避害,此情可不念欤!”而苏州著名文人文震孟有感于此,特意撰写了《薙茶说》一文,对住持僧的魄力大加赞扬,认为其“精可成佛作祖”,对这些飞扬跋扈的官吏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抨击。
其实文震孟的高祖文林在永嘉做官时也干过类似事情。永嘉原产美梨,“有持献中官者,中官令民纳以充贡”,文林认为“梨利民几何?使岁为例,其害大矣”,所以就把永嘉的梨树全部砍光,使当地人免去骚扰。
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于无权无势的下层老百姓来说,也许只有依靠这种壮士断腕的消极手段来对抗达官贵人的敲诈勒索了。虽然有些暴殄天物之憾,但是除此之外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经过这场劫难,虎丘茶就所剩无几了,偶尔能够获取少许,就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大幸事。清初文学家尤侗,有幸尝过一次虎丘茶后就兴致勃勃地写过一首《试虎丘茶》诗:“虎丘之茶,名甲天下,官锁茶园,食之者寡,更有窃者。竹炉活火,炭无烟烬,松院匡床,器悉陶瓦,佥曰鲧哉,吾与点也。”此诗是用典故的谐音来表达吴语的意思。“佥曰鲧哉”出自《尚书·尧典》,“吾与点也”出自《论语》。“鲧哉”,谐吴音“(水)开了”;“点”,即沏茶,“吾与点也”在这里的意思是“我来帮你泡茶了”,从此诗中可以看出尝过虎丘茶的尤侗确实是无比欣喜。
大概在尤侗写此诗后不久,残存的虎丘茶再一次遭到了灭顶之灾。据乾隆《元和县志》卷十六《物产》记载,虎丘茶在清初重植后,又被官府盯上,“有司计偿其值,采馈同前例。”后来著名清官汤斌巡抚江苏时,“严禁属员馈送”,寺僧也不想再因此多生祸端,坚决不再种植,一代名茶就此而绝。但据清初著名文学家朱彝尊在《曝书亭集》卷七十四《处士文君墓志铭》中记载,此次毁茶事件源于文震孟的孙子文点。文点为当时苏州著名遗民,常隐居于慧庆寺内,以卖书画自给。汤斌到任后,慕文点高名,特意屏除随从,独自到慧庆寺拜访他,咨询在苏州施政之要。文点曰:“爱民先务,在去其害。如虎丘采茶,府县吏络绎征办,积弊有年,公能除之,即善政矣。”于是汤斌尽伐其树。朱彝尊和文点均曾寓居慧庆寺,交往颇多,关系密切,所记当为事实。
康熙以后,虎丘茶已不可复得,此后的相关记载多为追记前事。道光年间,顾禄著《桐桥倚棹录》时,曾记载“闻今尚有萌蘖茁出山坳间”,但也得之于传闻,未必可靠,虎丘茶的消失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幸运的是,明末清初的陈鉴曾专门撰写了《虎丘茶经注补》,记载了关于虎丘茶的不少掌故,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更加幸运的是,虎丘茶独特的焙制工艺通过徽州的松萝茶留了下来。据冯时可《茶录》记载,徽州著名的松萝茶源自一位名叫大方的僧人,该僧久居虎丘,擅长虎丘茶的采造方法,大方后来驻锡于徽州松萝庵,用虎丘茶的采造工艺焙制当地山上的野茶,味道纯正,受到了广泛欢迎,“远迩争市,价倏翔涌”,这就是著名的松萝茶的来历。该茶“比天池茶稍粗,而气甚香,味更清然,于虎丘能称仲不能称伯也”。可见松萝茶确实已经基本继承了虎丘茶的焙制工艺。
近年来,为了恢复失传数百年的虎丘茶,虎丘山景区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从碧螺春产地引进了近万株与当年虎丘茶同种的茶树,栽种于虎丘的十亩茶园中,还特意从安徽请来了炒制松萝茶的高手现场炒制,续成虎丘茶自数百年前“远嫁”之后重回“娘家”的佳话。但愿曾经享有盛誉的虎丘茶能够因此而起死回生,和碧螺春一起成为苏州茶叶中的双璧,也能够使游人在畅游虎丘美景的同时领略到虎丘特有的茶香。
来源:文:孙中旺 摄影:苏报融媒记者 杭兴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