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桃色事件(短篇小说10剧终)

到了舅家，我病得更厉害了。我浑身哆嗦，牙关紧咬，高烧一直不退，吃药打针全没有用，妈妈吓得直抹眼泪。姥姥让我舅到外乡请来一位土郎中，他摸着我的脉搏说这孩子是惊吓过度，又着湿寒，体内郁结散不开。郎中开了五味小中药，想除病根，非有一剂药引子不可，眼下可有点难。妈妈说要命也给，只要我能好。得用刚泛青的麦粒，煎炒金黄研磨成粉配药吃。这下我妈作了难，十月里，到哪儿找泛青的麦粒。姥姥当机立断，用陈麦吧，先把命扒拉出来再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吃完陈麦当药引子的五味中药，我病歪小半年，咳嗽不停，落下了气管炎。

这期间，妈妈出去两天，回来后两颊绯红，双眼泛光，人是纸片，飘回来的。“想哭就哭吧，哭哭好受些，”连以前拼命巴结，现在已不待见我们的舅妈忍不住发话。“哭啥，笑还来不及呢！”妈妈挂着浮雕般神秘的笑，人是空心的。半夜，我被某种声音惊醒。月光下，妈妈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留给我一个颤抖的起伏的侧影。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夜是那么静，静的呼吸都多余。除了妈妈的悲怆声，我听到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外边小虫鸣叫声，隔壁姥姥梦呓声，还有舅妈的嘀咕声。我把双腿蜷起来，用双臂紧紧抱住它们，缩成一团，从上到下，一点点收进去，最后藏住了我的心。天亮了，在妈妈的枕头底下，我看到一本写着“离婚证”的小本子。舅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白眼像吊死鬼似的翻得一天比一天向上。哥哥受不了，去东北一家煤窑挖煤。又熬了半年，习惯半夜在妈妈啜泣下醒着的我，随她离开我舅家。姥姥和舅舅抹着眼泪，想留却没有办法。 妈妈改了嫁，我由陈玲玲变成刘玲玲。那是另一个镇子。镇上所有人靠火柴盒大小的车站过活。火车一来，大家蜂拥而至，卖水果、盒饭、茶叶蛋还有山核桃的，纷纷招呼旅客。那个黑壮的刘姓男人也不例外，他有的是力气，能挑各种货物招揽客人。有力气的男人精力旺盛，他一夜一夜折腾妈妈，边折腾边打骂：“女人就是马，老子我爱骑就骑想打就打，你不让我骑，还想着你头个男人哪。”妈妈的声音从惨叫变成哭闹，从哭闹变成抽泣，从抽泣变成哽咽，从哽咽变成无声，一切湮灭于夜色之中。

窗外黑得连一颗星星没有，四周静的像一面镜子，这静如此凄凉。我任由冰冷的泪水浸透被角，却只能缩进硬壳里，一动不敢动。夜那么长，那么长，长得像谁的一生。夜那么短，那么短，短得一眨眼天亮了。天一放亮，人要吃饭干活。那个男人坐在饭桌前，从鼻腔倒吸一声长长的“呵”，似乎把某种液体囤积喉咙处，伴随鼻腔另一声“哧”，嘴一撇，一口黄色浓痰吐在地上。妈妈皱下眉头，我恶心到差点吐了。“咋？你那个爹不吐痰？”一双小眼睛看向我，异乎寻常发着光，我不寒而栗。终于有一天，他不让我上学，随他到火车站卖水果，看我的眼神跳跳地。妈妈只好把一张火车票偷偷塞给我：“去东北找你哥。”东北，我一天没呆成。我哥睡在一堆光棍们住的大通铺上，黑到我只认出牙齿。那群男人用更猥琐更龌龊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尚未发育的单薄身体。我哥拉起我：“这不是你呆的地，回吧。”我重返舅家，忍辱负重跟姥姥活着。姥姥死后，我再度离开，开始漂泊不定的生活。我一直在路上，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事。飘着飘着，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我的脚步轻，身体轻，心更轻。我当过商店营业员，卖过保险，最后在邻县玩具厂安稳下来。比起和人打交道，我更喜欢那些穿着纱裙没有生命的娃娃，她们没有烦恼，一直笑一直笑，丝毫不觉得累。我喜欢在前额别一把发夹，露出宽大的额头，在女孩最美的年龄，稍显老成却有几分颜色。

一晃十五年过去。这一年发生很多事，汶川地震了，老男人死了。他喝醉酒跌落铁轨上，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结束他的一生。哥哥在东北娶媳妇生了孩子，妈妈带着一笔还算可观的抚恤金帮他带孩子。手机发来的照片上，大家笑得很甜，哥哥瘦倒精神，妈妈胖了，我侄子胖，我嫂子也胖，黑黑壮壮的。我看着嫂子苦笑，东北的美女多，难为我哥挑这么丑的一个。他却说，丑是家中宝，人俊不可靠。妈妈打电话专门交待：“把照片洗一张给你爸送去，你哥娶媳妇，生孩子他不知道，也是当爷爷的人了。”她老了，心肠软了。原来时间是一剂最好的解药，让沉的变轻，轻的变淡，淡的变无，让一切苦痛怨恨云淡风轻。我揣着照片在爸爸服刑的农场外站了许久，一面高墙和全副wZ的守卫成为我不敢进去最正当的理由。恰好几个人出来，其中一个年轻妇人，有张算不上俊俏的脸，宽大的额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外人看不出，我却永生难忘。另一位，黄着一张脸，瘦得厉害，曾经的风光美貌不再，她老了，却多了恬静从容，美人迟暮终归还是美人。身后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既有她往日的三分美貌，又有我熟悉的七分英气。一本书上说过，有些东西不用想，也忘不掉。如同钉子进了墙，锈也锈里边了。我无法呼吸，不能思考，只能木木地站着，喉咙处咯咯作响，心如狂浪翻滚着、翻滚着，巨大的冲击让那层包裹我十五年的硬壳碎了一地。怕她们看到我，盼她们看到我，我矛盾着，她们说笑着走远了。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