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观音，你不是没有故事的茶

当一款茶成了记忆的按钮，当一个故事随一杯茶从以前走来，茶，怎么可能仅仅是茶。

爷爷的三姐，我们的老姑姑才过耳顺之年不久时，有一天专程来到我们家，拿出她一笔一划写下来的遗书，托付她最疼惜的弟弟保管。爷爷摊开来沉默地读着，孩子心性的我出于好奇趴在爷爷旁边跟着读。未曾想，逐行逐行读下去，一个穿越漫长历史岁月、遭遇坎坷破碎的人生就此对十几岁的我展开。眼前这位老人的人生之坎坷艰难，以及面对不如意的晚年生活伤心写就遗书并交付重要之人这一举动之悲怆，足以令心智初开的我未及读完就躲进房间恸哭。

那封遗书，必定是命运为我做的安排。是命运借它第一次将人生苦难和生死之问无情地、缓慢地在我面前铺开，并在以后的成长岁月里，提醒着我去追问，去寻找答案。

而谁会想到，当日她郑重托付遗书的弟弟，却比她早走足足七年。

时间流逝之迅疾，常常让大脑的存储功能来不及定格。所幸承载记忆且可在日后凭之穿越时空的媒介有很多，比如气味，儿时视若珍宝的彩色画笔味道;比如音乐，失恋时单曲循环的那首歌;比如物件，中学时代的作业本乃至家传的手镯……一个媒介仿佛一段记忆的开关，在往事早已不知所踪的多年后，稍一触碰，某段过往便如拧开的水龙头，噌地一声，立刻哗啦啦地倾倒而下。

铁观音，于我便是这样的存在。

潮汕人民喜喝茶，家人小聚，会友待客，总要先郑重其事地煮上热水，备上好茶，不管有什么话，先喝上一口清香甘醇的铁观音，再说。茶叶一包包更换，茶汤一巡巡地过，许多尘封多年的往事常常在这其中被翻箱倒柜地说尽，许多生意合作往往也在这其间谈成，甚至，许多误会矛盾，也可以在一杯杯茶水中一笑泯恩仇。

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缘故，我也从小爱喝茶。大家庭的一大特点，便是来来往往的人多。因而印象中家里的茶台很少有干的时候。那时，所有人都喝铁观音，只喝铁观音。爱喝茶的我，常常搬张小凳子挤坐其间，蹭茶喝。未经世事的小孩子总是对世界充满极大的好奇，每一次蹭茶喝，也是蹭故事听。近至邻家谁谁小孩的发迹史，远之爷爷的游击队经历，庞大复杂的家族史……

等水煮开、洗杯、入茶、注水、刮沫、分汤……起承转合的节奏里，穿插着故事的起承转合，饮茶的空隙，故事可以停顿，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可以思索。借着一巡过一巡的茶序，人们聊家常，谈国事，乃至互诉衷肠。品饮着一杯又一杯的茶汤，人们在普通的日常里继续着平凡的生活。时间一茬茬地溜走，遗下愈积愈深的茶垢，以及孩童记忆里的老故事。

茶垢，可以洗去，让茶具恢复洁净。然而那些在茶席间听来的，对年幼的小孩来说无法理解的老故事，却惊人地在年岁渐长的成年后越发记忆犹新，且越发能读出当时不懂的深意。

在众多听来的故事中，老姑姑的故事像一根刺，每每想起儿时蹭茶喝蹭故事听的时光，那根刺便如鲠在喉，提醒着一段岁月和一代人的逝去。

后来的后来，大家渐渐不喝铁观音了，茶杯中的茶由清澈金黄的铁观音慢慢变成红浓的普洱、红茶……泡茶和喝茶的人都渐渐少了，有的也已不在了。故事，也不再有了。而铁观音留了下来，成为我最寻常的陪伴。

而今喝铁观音，更像在细品一片乡土的人情暖事。那些众人围坐沏一道功夫茶的悠闲和散漫，那些漂浮在茶汤之上的遥远传说和柴米油盐，那些以铁观音的茗香为媒介牵连出的往事和往事里听来的故事，一次次地在喝铁观音时重现。

铁观音最初的模样，不也正是如此么?在遭遇起起伏伏的追捧和冷落中，仍守着人们寄予的情怀和希望，静静等待被从暗处拿出来，完成一片叶子的绽放。在时间的慢慢沉淀里，老成一款拥有许多故事的茶。多年后厚积的茶叶薄发出甘醇的茶汤，茶味如初，又不止如初。

或许，铁观音的沉默坚守，和我对茶席间听来的故事的念念不忘，都是某种任岁月流逝不忍舍去的牵挂。

铁观音，谢谢你于我是这样的存在。你不是一款没有故事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