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茶道史话(二)
陆羽的生卒时间就缺乏有力的依据,一般认为:唐开元二十一年(733)他生于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贞元末年(804)去世。相传,他是一个弃婴。龙盖寺(后改称西塔寺)的智积禅师早晨起来漫步,在竟陵城外的西湖之滨,听见群雁的喧闹声,前往发现三只大雁用翅膀护卫着一个婴儿,就把他抱回寺中收养。这孤儿的父母是谁,为何被弃,都不得而知。后来,孤儿长大后自己按《易》占封卜筮,得封辞“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便以陆为姓,羽为名,鸿渐为字。
智积法师要陆羽学习佛典,早慧而倔强的陆羽拒不从命,坚持要读儒家经典而被罚做劳役数年。但即使备受劳役折磨,陆羽也不改初衷,常常骑在牛背上吟文做诗。这样,他不免受到责难,以至挨打受骂。忍无可忍的陆羽,于13岁时逃离寺院,投身到一个杂戏班中,扮演丑角,以卖唱献艺为生。在这段时间中,他写了《谑谈》三篇,显示出非凡的才华,于是在“伶人”中很快出了名。
命运之神终于向陆羽露出了笑脸。不久,他的才华被竟陵太守李齐扬发现,赠送一些诗书给他,并介绍他去天门西北火门山邹夫子处就学。后来,他又得到新任司马崔国辅的赏识,与崔交游三年,“谑笑永日,又相与较定茶水”。在崔国辅的熏陶下,他文学造诣日深,茶事钻研日勤,20多岁时已成为学识广博、精通茶艺的士子了。
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结束了开元、天宝盛世,进入动荡不安的时期。陆羽随着蜂拥南下的难民渡江,遍历长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地,在颠沛流离中,他还考察搜集茶叶产制的资料,并结识了皎然、刘长卿等一批诗友。大约公元760年,在盛产名茶的湖州苕溪,陆羽结庐隐居,或与志同道合者畅谈茶事,研讨禅理,诗酒往来,谈宴永日;或山野之中单身独行,枚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幕。他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切磋学问,品茗斗茶,将茶艺与禅机结合起来,把饮茶提到美学、文化的高度,撰写出彪炳史册的《茶经》。此后,皇帝闻其名曾下诏征他为太子文学,迁太常寺太祝,但他不肯就职,宁愿过他的隐逸生活,与情趣相投的名僧、名士以及一些官员饮茗赋诗于优游岁月中,度过了晚年。贞元二十年(804)冬天,陆羽走完了他72年的生命历程,病逝于湖州,安葬于杼山。
纵观陆羽的一生,他从小就饱受着困苦生活的煎熬,但他是倔傲的,执着地追求着自己的志趣,他具有多方面的兴趣和才华、独到的思辨和不同凡响的见解,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成果。除《茶经》外,据历代着述记载,陆羽还撰写过《茶记》二卷、《顾渚山记》一卷、《水品》一卷、《茶论》、《毁茶论》、《茶歌》等茶学着作与诗文,又有其他着作七种计六十二卷,可惜都没有流传下来。
陆羽又是一个有血性的人物,敏感而倔强。据说,朝廷御史李季卿到江南视察,召见陆羽,陆羽野服人见,李季卿喝了陆羽煎的茶后,命家奴子付钱给陆羽。陆羽感到自己蒙受了极大的羞辱,为此他又写了《毁茶论》。但是,陆羽又是一个诚实和极重感情的人。他与女诗人李季兰为友,与诗僧皎然结为莫逆之交,与大书法家、曾任湖州刺史的颜真卿相契,他和人约会,虽然冰雪千里,或虎狼当道也毅然前往。
陆羽曾写过一首《六羡歌》,诗曰:“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表明自己不图高官厚禄,不爱荣华富贵,甘于淡泊,追求洒脱,专心致志于饮茶艺术和茶学的研究,这就是陆羽殚精竭虑的内心世界。
中唐以来,陆羽被奉为茶神,茶作坊、茶库、茶店、茶馆都有供奉,有的地方还以卢仝、裴汶为配神。陆羽的名字被写入额幢、楹联,如“陆羽谱经卢仝解渴,武夷选品顾渚分香”、“活火烹泉价增卢陆,春风啜茗谱品旗枪”等等,陆羽的神威在茶业经营者的心目中是足以保佐他们财运亨通的。至于陆羽的传说故事更是不胫而走,神乎其神。历千年而不衰的茶神陆羽崇拜,还溶入了当代茶文化热的汪洋大海。“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唐耿伟联句。)
陆羽以后,唐代茶书不断出现,编撰茶书蔚然成风,但没有出现像陆羽那样爱茶之深、见解之切的智者,也没有像《茶经》那样百科全书式的综合性着作,大多是某一专题性的论述,而且又多是个人的一得之见。
公元825年前后,张又新着《煎茶水记》一卷。又新字孔昭,深州陆泽(今河北深县)人,工部侍郎张荐之子。唐宪宗元和间及进士第,历官左补阙、汀州刺史、中州刺史,终左司郎中。《煎茶水记》的写作过程,张又新有一篇自述,自述说:元和九年(814)春季,他和朋友们相约到长安城的荐福寺聚会。他和李德垂先到,在西厢房的玄鉴室休息时,遇到一个江南和尚。和尚背囊中有几卷书。张抽出一卷浏览,见“文细密皆杂记”,卷末题为《煮茶记》。书中记载了一件轶事:唐代宗之时,湖州刺史李季卿路过扬州,遇见陆羽。李季卿认为,陆羽善于茶天下闻名,扬子南零水又殊绝,这是千载一遇的“二妙”归一。于是,命令军士到南岸去取南零水。取水回来后,陆羽舀水煮茶,发现不是南零水而是长江水。军士不承认,说:“我划小船去取水,看见的有上百人,哪里敢说假话呢?”陆羽不答话,把水倒掉一半,再用勺舀水,说:“这才是南零水!”军士跪地求饶说:“我取了南零水后,在归途中因小舟摇晃,到北岸时只剩下半缸,所以舀江水加满。不料被先生识破,先生真是神鉴也。”李与宾客数十人都非常惊讶,请陆羽谈对天下各处水质的看法。陆羽将天下水分为二十等,列楚水第一,晋水最下。李季卿让人把陆羽的话记录下来,称为《煮茶记》。张又新把陆羽的见解抄出,与“为学精博,颇有风鉴”的刘伯刍的的品水文学列在一起,再加上自己的体验,编撰成950余字的《煎茶水记》。
刘伯刍曾任刑部侍郎,生平事迹不详,约活动于陆羽同时。他列出适宜煎茶的水,分为七个等级: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泉水,第二;苏州虎丘寺泉水,第三;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扬州大明寺水,第五;吴松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这七种水,张又新游历所到,都曾亲自品鉴比较,觉得确如刘伯刍所说。有熟悉两浙地区的人告诉又新,伯刍所言搜访未尽。于是,张又新到了刘伯刍未曾去过的两浙,在汉代严子陵钓鱼的桐庐严陵滩,见“溪色至清,水味至冷”,用溪水煎“陈黑坏茶”,“皆至芳香”,又煎佳茶,更是“不可名其鲜馥也”,这里的水远远超出刘伯刍视为第一的扬子江南零水。他到了永嘉,取仙岩瀑布煎茶,水质也在南零水之上。
据《煎茶水记》,陆羽则把天下的水分为二十等: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上水,第三;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水,第八;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吴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水,第十八;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比起刘伯刍来,陆羽品水的范围要广阔得多。除了长江中下游外,还西到商州,即今之陕西省商县;南到柳州,今属广西管辖;北到唐州柏岩县淮水发源处,即今之豫西桐柏山区。陆羽与刘伯刍对煎茶用水的具体看法和评定标准各不相同,两人对水的品评差异也很大。不过,据说两人评品的这些水,张又新都曾亲自品尝过,认为无疑当属佳品。
《煎茶水记》所载,人们广为传闻。但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则在《大明水记》中指出,张又新所记陆羽品水次第,“皆与《茶经》相反”,恐为张又新信口开河,随意将二十等水的品评附加到陆羽头上。也有人认为,陆羽能明辨南零水,并以雪水居末,殊为怪诞,不符常情。今人万国鼎就提出不同意见:天下水诚有美恶,以所含矿质不同也;然以天下之大,欲举而一一次第之,谈何容易。雨雪之水纯洁,虽不若着名山泉之甘厚,远胜普通井水之苦涩,而又新以雪水居末,宜陈氏《书录解题》斥为尤不可晓也。至又新所记陆羽辨南零水事,尤属怪诞。夫两水合置一器,未有不溶和者,而犹分上半为临岸之水,下半始为南零水,悖物之
理矣。(《茶书二十九种题记》)万国鼎的话确为至论。不过,《煎茶水记》依然有其独特的价值。一是对于品茶用水提出了一些高于旁人的看法。如书中提出,茶汤品质高低与泡水有关系,水的性质不同会影响茶汤的色香味。不过,烹茶用水不必过于拘泥名泉名水,茶产在什么地方就用什么地方的水来煎烹,得水土之宜,便能泡出好的茶味。再好的水运到远处,它的功效只能剩下一半。还指出茶汤品质高低又不完全受水影响,善烹洁器也是很重要的条件。善于烹茶,清洁器具,就能更好地发挥佳水的功效。书中并强调“显理鉴物”,即理论必须结合实际;不能迷信古人,因有古人所不知而今人能知者;学无止境,好学君子应该不断钻研,才不止于“见贤思齐”。这些至理名言,对后人启发很大。二是《煎茶水记》首开古人饮茶用水理论的先河。在唐代以前,煎茶用水还没有引起充分注意,自然也没有留下文字记载,是《煎茶水记》最早载录了宜茶用水,并以刘伯刍和陆羽的见解昭示后人,丰富和补充了《茶经》关于煮茶用水的内容。此后,人们对茶的色香味越来越讲究,对用水的要求越来越高,品评水质的文字越来越多,还出现了如明代田艺蘅《煮泉小品》之类的烹茶用水系统着作。
唐五代之际的茶书,现多半仅存残卷或辑佚本。晚唐诗人温庭筠于公元860年前后着《采茶录》一卷(一作三卷),大约于北宋时期已佚。《说郛》和《古今图书集成》虽收有《采茶录》,也仅存辨、嗜、易、苦、致五类六则,共计不足400字。所记为:陆羽辨临岸的南零水、李约汧性辨茶、陆龟蒙嗜茶荈、刘禹锡以茶醒酒、王蒙好茶、刘琨与弟书求真茶。苏廙(一作虞)撰《十六汤品》,大概作于公元900年前后,即唐末或五代十国之初。该书原为苏廙《仙芽传》第九卷中的一篇短文,其后,陶谷将其抽出收入《清异录》卷四中。所论与现在茶汤审评技术有关,内容包括:煎茶以老嫩言者凡三品、注茶以缓急言者凡三品、以茶器之分类言者凡五品、以薪材论者凡五品。十六汤的名目为:得一汤、婴儿汤、百寿汤、中汤、断脉汤、大壮汤、富贵汤、秀碧汤、压一汤、缠口汤、减价汤、法律汤、一面汤、宵人汤、贼汤、魔汤。斐汶撰有《茶述》,极力提倡饮茶,斥责“多饮令人体虚病风”的无稽之谈,论说茶性清,茶味洁,有涤烦、致和之功效,百服不厌,得之则安,不得则病,其功效至数十年而后显。可惜,《茶述》一书已佚,今仅清陆廷灿《续茶经》中收有《茶述》之序文。而毋煚不喜饮茶,乃作《代茶余序》,错误地认为饮茶有害人体,劝人少饮。此外,唐温从云、段之分撰《补茶事》十数节,皎然撰《茶诀》一篇,五代后蜀毛文锡撰有《茶谱》,亦均已亡佚。
饮茶习俗,由混沌向文明的嬗变,走过了数千年的曲折路程,终于在唐代演出了生动的“话剧”。唐代的茶书编撰,从草创走向理智,开启了随后千年来的宏大规模,从而成为中国茶书史上有声有色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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