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茶弥香

岚皋花里的龙安寨，我是人不能至，心向往之。一个偏僻的小村，一个破败的山寨，一个颓废的城堡，本不可以如此眷念，牵肠挂肚的究竟是些什么？是那儿的龙安茶。

一个秋日的早晨，我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踏吊桥，过岚河，攀小径，走阡陌，一路寻芳而去。只见烟村四五家，空翠湿衣褂，庄稼送沁香，秋实枝头挂，鸡犬相闻，牛哞猪哼，夹杂着草木异香的空气清新温润，心灵顿觉一洗。听见狗吠，主人忙出来迎接，在金灿灿的苞谷中央放一柴桌，几把竹椅相拥，不问来意，不辨身份，很快就从屋里端上来几杯热气腾腾的绿茶。主人着一身手工缝制的皂色衣裤，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聪慧，清瘦的面颊透着仙风道骨，见我满脸狐疑，亲手递过来一杯，一定要我先尝一口。嗯！奇香无比，别有韵致。他说：你以为这是春茶，不，它是刚采制的秋茶。我只知道茶只有一季的，没想到秋天还能品到新茶。他摊开两手：你看我这粗糙的指头，都是茶梗磨的。秋茶好喝难采摘，经过夏季的雨淋日晒，不仅叶片变厚，梗也有了韧性，许多人家宁可舍弃，也不愿费这个劲。我很佩服主人的精明能干，现在最吃香的是反季节食品，用古人的处世哲学，这叫“闹中取静，冷处热心”。

春茶之中数清明前的为最，但很难保鲜，时间一长，渐渐就觉得香消玉陨，美人迟暮，后来就是徐娘半老略存些许风韵，再后来就成了糟堂之妻不下堂也得下堂。

我轻品浅酌，呷一小口，先含后抿，用舌头去探寻，用牙齿去咀嚼，用心灵去顿悟，只觉舌根微苦，两颊留香，口中如饴，喉头生津，令人涤烦释躁，冲和淡泊，忘情尘嚣。这秋茶的确别有一番意趣，不靠娇媚撩人，只以纯粹动人，翠鲜得朴实而又有深度。此时的天很蓝，但比秋茶干涩；水很碧，却没有秋茶幽深。也许是因了这茶，感到龙安的秋都是绿色的。我自言自语：当官怕白头，美人怕迟暮，茶香不怕秋。

主人添水时很得意地告诉我，他是小寨小寺的住持，平时下地盘庄稼，逢庙会到旁边的小寺敲磬算卦，指点迷津。我问了几个道佛方面的常识，他一一应对，如数家珍。对这一介布衣老僧，我倒要刮目相看了。门墩土墙里嵌着一块古砖，上面有“嘉庆元年马氏”字样，就是说，此地有人烟至少二百多年的历史。他说，龙安茶是因龙安寨出名的，龙安寨又是以龙安寺得名的，传说慈禧太后避乱西安，县令将龙安茶献上，开始她并没拿正眼瞧，待报上茶名，龙颜顿时大悦，当即泡了一碗，未入口就连说好茶。我给他讲，前年陕南作家贾平凹到岚皋，县长以此茶相赠，一听这名，直叫有缘，因为贾先生属龙，且肝病缠身，饮了龙安茶，自会体健安泰，文运长久。兴致上来，我俩的话头就难以收住，他说：早上泡茶，若杯中叶条朝你面前飘来，一定有贵客到。好花绿叶配，好茶需好水，若用山后井中之水冲沏，茶叶几经沉浮，一直直立不倒，有“四方井中水，龙安寨上茶”一说。我见院子里有刻有棋盘的石桌，便提出对弈几局，他喜出望外，连忙呼儿唤女，从箱底里拿出茶中极品，老远都闻到一股仙境之气。虽说举棋不定，话却越来越高妙：茶有四德，坐禅时可以提神，下棋时可以醒脑，满腹时可以助消化，心浮气躁时可以除杂念。美色诱人，美酒醉人，美茶省人。耳边山泉丁冬，唇边美茗留香，揣一份好心情，拉几句体己话，眼前就有了读山水长卷般的豁达，心里就有了吟禅诗般的快慰。只要情是纯的，心是诚的，德是高的，无论什么季节品茶，心境永远是澄澈透明的。恒河沙数，一沙一世界。万绿丛中，一叶一菩提。我羡慕这位亦禅亦农的业余住持，举止若定，张弛有度，既有“雪藻冷梅开花暖，茶涤尘根心境开”的境界，又有“弈棋无心争胜负，茶壶有幸煮清秋”的胸襟。

答谢了主人的盛情接待，告别时以一联相赠：茶香小寺消世虑，斋素空山静客心。龙安秋茶香，壶中日月长。我等凡夫俗子也敢龙安问茶，全赖秋阳在怀，山水在怀，诚意在怀，惟有饮水思源者心灵与大自然贴得最近，只有知音方可体味茶中真味，领略茶之真趣。信笔至此，突然想起词牌中有个叫《壶中天》的，展纸拼凑巧几句：踏芳寻幽，看绿野仙踪，空翠如画。平生孤寂懒开步，却向龙安问茶。小院无篱，土墙黛瓦，鸡鸣鸟喧哗。一杯下肚，老眼不再昏花。废墟茶园碧葱，井中山泉清，可洗铅华。茶香不单春独占，壶中乾坤无涯。秋风不语，秋叶禁声，秋寺凝碧霞。谁是饮者？青山只应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