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名气
那年,有位朋友找我,说他有个儿时的邻居要开茶楼,请他找人起个店名,撰副门联,并且用毛笔书写出来。他觉得我的文字和毛笔字还能对付,又可以不必付酬金,就给我打了电话。
因为是多年前的同事,又是大学的教书匠,更因为是给茶楼帮忙,我当即表示乐意效劳。听见我一口应允,朋友显然松了口气,这才说,文字中要求保证有“福、禄、寿”,也许有点俗。怕我迟疑,又特地强调说,只是个意思,句子尽可以雅。我回答说,你未免多虑了,我大俗物一个,哪里会忌讳所谓“俗”?只是店名和门联是写给众人看的,太俗气了,满街上总会有看不惯的。我尽力而为吧。
说挖空心思也许夸张,但的确颇费了一番斟酌:店名稍微含蓄,门联的上联嵌入“福禄寿”,下联对以“诗酒茶”,上下俗雅相对。倘有同行笑话,也好拿大俗即为大雅,大雅也便大俗的话头应付。之后又大汗淋漓地泼墨书写出来。书毕,抱壶在手,端详良久,一脸得色。在墙上挂了两天,自觉差强人意,这才向朋友交差。朋友教的是美术,即行审定,即行取去。却从此没有了下文。
好久后才知道,那家茶楼开张,店名就叫“福禄寿茶楼”。“福禄寿”三个字是在首都的一位翰墨名家那儿求到的,每个字花了上万元。许是因为花不起太多的钱,“茶楼”二字就用了电脑上的标准字,至于先前拟有的门联也一并省去。那位先前托我帮忙的朋友觉得无法向我交代,为此生气过并抗议过。老板也有些不过意,请求谅解:做生意谁不求发财?名家的字是金字招牌啊。又提出一个妥协的办法:可以挂我撰并书写的门联,只是恕不付酬,凡今后来店用茶可以适当优惠。当即遭到我那朋友更严厉的痛斥。
朋友事后跟我说起这些,仍然气愤难平。我倒是有些遗憾,私心以为,那副门联挂了未尝不可,也不枉我一番心思和辛苦。当初我那么爽快地应承,不能说没有一点表现欲在其中啊。何必跟一个生意人计较呢,字一挂出,就有了社会性,多少总会有一点审美的功用。可惜因为朋友的冲动连这一点机会也丧失了。惟愿名家的金字招牌能给那位茶楼老板带去好运。
出人意料的是那家茶楼好像没有经营好久,名家的金字招牌之下,仍然是门庭冷落,生意清淡。后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改成了羊肉馆。店名仍是“福禄寿”,只把“茶楼”换成了同是电脑标准字的“羊肉馆”。不过,招徕顾客的措施有了一点发展:在饭桌上的特色菜单后面印了一个手机段子:本店羊肉,男人吃了女人如何;女人吃了男人如何;男女都吃了床如何,之类。虽然已属下流,但证明其已认识以名家为金字招牌的未必可靠,开店的兴隆与否,还是离不开真货色。多少是一点聪明。
由这家茶楼的兴衰,我也获得一点启示,切忌凡事重名轻实。说只有中国人好虚名,其实不公平。看看外国的狗仔队,简直匪夷所思。连总统首相用什么牙膏都可以作为正式外交场合的话题,那中国的痔疮膏、妇炎洁之类靠名人名嘴叫卖自然也很正常。问题是不能由于对“名”的迷信而完全忽视了“实”。
这种认识也进入了我尚十分有限的饮茶经验。
随着茶业的空前繁荣,各地各类花样百出的茶叶名牌浩如烟海,仅凭包装的精美、声势的煊赫以及关于品质和功效的神奇的文字说明,你会选不胜选因而也就事实上无从可选。除了专家和具备了专业水准的茶客,对我这样的门外汉,惟一的标准最后就只剩了价格。据说在富裕阶层,茶叶的豪赌竟成风尚。某种茶叶新宠,价格已炒到每斤十几、二十万元。但以当下的社会诚信状况,纵是珍珠也早被鱼目混淆。除了那些以炫富为乐事、也有能力视钱财作粪土的上等人或上等人的寄生者,庸常之辈有多少面对此等商品的价格而不会疑虑重重呢?
仅因此我便无从进入饮名茶者流。除了精于此道的朋友的馈赠,我日常饮用的是我插队的乡间农民自种的家茶:种植甚少,产量不高,纯为自用,只略有盈余;不施化肥,不喷农药,不必麻烦“国际论证”;一无名分,二无定价,但确保不致吃亏上当。一次在外省某茶叶基地采风,偶尔同当地一位企业家谈起这点心得――他也是这次邀请科技界、文化界名人来为当地茶业“打造品牌”活动的主办者之一,我说完便自觉冒失,怕引起他的不悦,没想到他静静看我一会,起身从檀木包装的茶叶样品柜里取出两袋只有内芯、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的茶叶送我。
这是当地农家有数百年传统的“熏茶”,原材料可说是百分百的时下叫得震天响的“绿色”,可惜因为没有来头,“炒”不起来,除了保证自己和至亲好友的需要,停止了批量生产。企业家言语之间不无怅然,他视我为茶道知己,令我感动,也更坚定了我饮茶的务实主义。曾与一位朋友谈茶,她对某些茶商开发品牌时非要扯上皇帝和贵族很不以为然,我颇有同感:至少在饮食上,皇帝和贵族的喜好未必就必须是草民百姓的喜好,还是自己的口鼻肠胃更信得过。这样说并非排斥一切名茶,而是坚持以为各人自可有各人的选择。
饮茶如此,推及世上其他人事,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也算是喝茶喝出的一点觉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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