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牌坊和塑像
九华山东南方向原陵阳乡的永安村,在今天已是记忆,在撤村并镇的浪潮中,它已经被合并到陵阳村,成为陵阳村的一部分。
南北两侧的群山遥遥相对,绵延到村子的东边汇聚为一道高高的山岭,峰峦的对峙中形成一条狭长的谷地,如果从高处看,仿佛是横卧着一把绿色的铁锹或梢箕,在过去有一条与103省道相连,蜿蜒进去的机耕路,一直通到山的那一边,一条蜿蜒的小河陪伴在机耕路的旁边。山谷中错落着五个自然村,最东侧的过去称一队,最西侧的应该是五队,或称“花园”,这就是过去的永安村。
冯总夫妇今天邀请我们游玩的地方——安徽百草园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就在永安村的四队,座落于北山的南坡,公司的本部是原永安村小学的校舍。
当年的机耕路如今已经拓宽,并铺就了水泥路面,车辆可以一直开进去。车行至进公司的分岔路口,可以看到迎面立了一座防腐木的牌坊上,牌坊上的匾额《百草园》三个字,是从电脑中选取的任政体,很俊秀的行书。
简单的介绍、寒暄、给茶杯加水后,我们并没有多做停留,而是在百草园的园主王姐的带领下,驱车向东翻过一队背后的那道岭,去往山那边的岭下苏家,以岭为界,山的那边已经属于黄山区的永丰乡。
经过重重盘旋的山道,下到山东边的谷底,眼前呈现的就是被称之为岭下苏家的古村落,这村落据说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辙的曾孙带领两个儿子滞留此地后,历经千年繁衍生息而形成。苏辙应该是四川眉山人,他的曾孙也许是看中这里有山有水,环境颇似眉山,“直把异乡作故乡”;又或者是因为被宋朝与金国之间的战乱所阻隔,难以返回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而被迫以此为家的吧。
反正这是个可以跟泾县的查济或者陵阳的所村相媲美的大村落,皖南古村落的石板路、小桥流水、古树、祠堂、牌坊,在这里一样都不少,还有号称全国独一份的五猖庙。
村口那里并排矗立着五座石头牌坊,因为隔着一块油菜田,远远的看得不是很清晰,但估猜至少有四块是所谓的贞节牌坊,青石的匾额刻着“冰清玉洁”、“流芳千古”、“表征伦常”的字样,匾额的下端另有一长条状的青石横梁上,更是刻有“旌表故民***妻苏氏节孝”字样,牌坊顶部有石刻的“圣旨”二字。
牌坊的矗立,在当初应当是为了“万世旌表”的意思吧?石头所镌刻的虽然是冰冷的文字,但它所记录的其实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是曾经生活在一块土地上的一位女性,她可能曾经有短暂的婚史,生育过一个或者两个孩子后,丈夫便早早地因病而去世,她也有可能没有来得及与丈夫举行婚礼,甚至有可能是在存放了丈夫遗体的棺材前成亲,然后熬过今后几十年的余生。 皇帝降旨表彰她的所谓美德,无非是她用生命去践行了朱熹、王阳明之流所宣扬、所强加给女性的所谓道德,因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们封闭了自己的内心,遵从“三纲五常”,从青春熬到了白头,然后在历史的长河中默默地湮灭。
这些并列着的牌坊中也有我的一位表姑的影子,她是我大姨奶奶家的女儿,为了逃避日本鬼子的欺辱,她的父母仓促地将她从青阳的木镇嫁到岭下苏家,她的丈夫在二十八的时候就死了,留下她和两个不到五岁的儿子,她一个富家女因此成为年轻的寡妇,守着一盏青灯,缝衣补衫,将两个年幼的儿子养育成人。
一道向南流淌的河流边上,是苏氏的祠堂,这里不仅是供奉苏氏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也是这个村庄的操控者,那些被称之为“族长”的人发号施令的地方,在这里族长们甚至可以动用私刑,在家国不分的年代,他们对于同族的穷人和妇女有生杀予夺的特权。封建时代的女性,头上有“神权、族权、父权、夫权”四座大山,族权对女性欺压的场所就在这祠堂里,在这里他们对遵守了理学的女性予以褒扬,而对所谓破坏礼教的女性给予残酷的惩处。
祠堂——这样一处集中代表了封建压迫的场所,建国后本已被纷纷取缔,大多数都改建为学校或仓库,但在新时代,却在不少地方大张旗鼓地恢复起来,这到底是在尊重传统文化,还是在怀念那些已经被扬弃掉的封建糟粕?人们啊,要警惕啊。
这个村子里,保存的旧建筑已经不多,在这不多的旧建筑中,有一些与传统徽派房屋不完全相同,其中有一处房屋,就带有法式建筑的特征;还有一处“海宁学舍”,从外形上也有明显的不同,这些经过变异化处理的房屋,大抵是出生于本地的苏氏后裔在外地当官或经商期间,受了外来文化或建筑风格的影响,而在本地所做的革新。
隔了流经村庄的那条河,在“海宁学舍”的对岸,立着一尊女性塑像,黑色大理石的基座上用中英文对照刻着“苏雪林”,这座塑像是新东西,它所纪念的苏雪林应该是岭下苏家数百年来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了吧,放在这里的意义无疑是被用来为这个村庄增光。
这是位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女性,由于封建的习俗,她在小时候是没有进私塾的资格的,靠有资格上私塾的兄弟们的传授,她粗通笔墨,并进而迷上了《西游记》《三国演义》等小说,后来经过拼死的抗争,她的母亲将她带到安庆读书,她的经历反映了辛亥革命带给了这块曾经是非常闭塞的山村一些新气象。她后来曾经到法国留学,曾经在国内的武汉大学、安徽大学教过书,大陆解放后又在香港和台湾的大学教学,最后死于台湾,骨灰被安葬在故乡。
据说她有不少的著作,也许是民国时代的大师太多的缘故,著作汗牛充栋,她不够有名,我们没有认识到她;也许是她躲在台湾,与大陆政见不同,大陆根本就不给她出版的机会,反正我是没有读过她写的小说或散文。这是位高寿的学者,活到了103岁,据说她花了五十年的时间,考证研究《屈赋》。
她还干了一件事,从1936年10月鲁迅去世后算起,花了几十年的时间 (有人说用了五十年)持之以恒地攻击、谩骂鲁迅。苏雪林所恶毒攻击的鲁迅,在散文集《朝花夕拾》中存有一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个百草园被带我们游览岭下苏家,瞻仰苏雪林故居的王姐用作了她公司的名字,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讽刺?
从岭下苏家返回的途中,王姐沿途给我们介绍,原来她的公司所经营的土地,并不就是我们一开始所看到的公司本部周边的那一块地方,她实际承包(租赁)了永安村从一队到三队沿途南侧山峰2000余亩的山场,在租赁的山场上种植了1200亩的油茶,以及数百亩的茶叶、黄精、何首乌及其它经济林木,为种植这些林木,她已经投入上千万的资金。
我不仅暗暗惊叹,我知道在三十年前,永安本村的一个老友种植100亩左右的速生丰产林,就被乡政府视之为造林大户;如今到处都有承包、租赁山场或农田搞农业开发、康养中心或民宿的企业家,但我见过的大多是男性,像王姐这样一位年长的女性,搞2000多亩山场的开发,那得有多大的气魄。
王姐是铜陵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下放到南阳乡的三溪村,是从那里被推荐上大学去了安徽师范大学读书,她今年已经虚岁七十,还离乡背井,从铜陵到这里创业。
回到公司本部后,我们流连在公司周边的百草园里,这里种植了好几种花色的牡丹,还有芍药、黄金茶、黄精等多种作物,在这个季节,黄金茶还在吐着新芽,芽尖带着淡淡的鹅黄色,采茶工背着竹篓,在精心地采摘茶叶, 游人聚在盛开的芍药花丛边拍照,或者坐在茶叶地边那条木制的长廊里,凝望长廊的南侧那一汪清澈的池塘。
经过几年的打拼,除了种植的经济林木生机勃勃外,公司已经开发出不少的产品,最引人注目的是黄精系列制品、葛制品、何首乌制品以及黄金茶,我是第一次见识这种黄金茶,这黄金茶应该还是属于绿茶一类吧?但它不像黄石名茶或肖坑野茶的绿,也不像安吉白茶的白,已经炒制好的黄金茶,通体发出淡淡的金黄,注入开水后,汤色淡黄而清澈,饮后口齿留香。
公司的院墙外,已经平整好的土地将建设产品加工厂,而公司的院内,已经规划好准备开发民宿,同行有人好奇地问王姐“你这有百草园,还有三味书屋吗?”王姐指着牌坊右侧的一块地说“有的,有的,这就是预留用于建设三味书屋的地方,本来已经建设,因为疫情被耽误了。”
我回顾这一趟游览,值得回味的不是盛开的芍药,不是古树和古巷,也不是祠堂和牌坊,而是今天所接触到的这些可歌颂的女性,从岭下苏家村口牌坊上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妇女到学者苏雪林,再到百草园的园主王姐,时代背景不同,人生境遇不同,生活经历不同,相同的是她们都集中体现了中国妇女坚韧不拔、持之以恒的精神。他们可以像青松,在重重的压迫下能够顽强生存;而在新时代,她们可以干出平庸的男人们都难以企及的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