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乡愁——恩施茶
田赤
一
有朋至远方来，这是一名洒脱的朋友，也是一位脱离低级趣味已久的朋友——或者更直白地说，他历尽红尘，现在已经收心。
刚刚坐下，他就毫不客气地说：“把你们利川最有名的利川红来一杯。”
忘记我们相识于哪年，只记得读书时我们曾经一个寝室，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爱喝茶。我有一个大塑料水桶，冬天天冷时，常用来泡脚，驱除寒气。夏天，它就变成我们共同的茶缸。一般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在桶里撒上一把茶叶，到厨房冲上大半桶开水，然后放到床底下。等傍晚我们打完篮球，就提出水桶，坐在阳台上且饮且聊。
半凉的茶水，被我们迅速吞入腹中，然后化为汗水又从皮肤中冒出来。在我们看来，世间没有哪种的饮料，比这种凉茶更解渴生凉。
一起同过窗，一起喝过茶，成为我们最好的友谊纽带。
相对而坐，茶香袅袅。朋友在不停地纠正我泡茶的细节。他在茶届已经小有名气，对茶讲究到我难以容忍的地步。我曾经写地一篇以他为原型的讽刺短文：
喝茶，不能叫喝茶，叫品茗。有格调的茶客，第一要选地方，“土家印象”、“清源茶庄”是千万不能去的，因为商业气息太浓；办公室摆上一套茶具，喝一点体己茶，也不入流。
真的品茗，首先得有一个私密的小环境。推荐在清江半岛或者金左岸，租一套房间。装修风格按照秦可聊的卧室布置，但最好的房间要做茶室，装饰要朴素。偶尔带朋友喝茶，入座，这时妖娆的红颜知己撒娇，猫一样偎在身边，必正色斥责：“你身上的脂粉，影响茶味，出去！”趁客人的下巴还没有掉下来，抱歉地对客人一笑，叹道：“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区别是，男人懂茶，女人不懂，唉！此事两难全！”
世界变化快，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常“牛饮”洗脚桶的凉茶。不过，我还是很赞同他的一段话：“我跟胡适一样，主张‘全盘’西化，但有两样‘西化’不了，一是我要读唐诗宋诗，第二要喝茶。这两样还是中国的好！”
二
茶，可以算得上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历史源远流长。
据专家考证，茶树起源于中国西南部，由于第三纪后的地壳剧烈运动，在冰川和洪积的影响下，这一地区的地形、地势被切割、断裂，上升或凹陷，高差明显，形成立体气候，从而使茶树发生“同源隔离分居”状况。因此陆羽《茶经》开宗明义，开篇就写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
恩施州境内，山高林密，云雾缭绕，此间生长的茶树吸天地之精华，品质上佳。宋代之后，多有文献记载。但很少人注意到著名的诗人、书法家黄庭坚，是较早称道恩施茶叶的人。
宋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
被贬为涪州别驾的黄庭坚，从江西出发，准备取道长江三峡和施州，进入黔江。
中年受贬，万里投荒，黄庭坚心情灰暗。不过作为一名狂热的爱茶人士 ，黄庭坚一路没有停止过对沿途好茶的品鉴。
宜昌的虾蟆涪，被茶圣陆羽定为天下第四泉。黄庭坚当然不会错过，他在《黔南道中行记》一文记叙说：“从舟中望之，颐颔口吻甚类虾蟆也。予从元明寻泉，源入洞，中石气清寒，流泉激激。泉中出石腰骨，若虬龙纠结之状，洞中有崩石，平润可容数人宴坐也，水流循虾蟇背垂鼻口间。乃入江耳。泉味亦不极甘，但冷熨人齿，亦其源深来远故耶！”
过黄牛峡时，黄庭坚想起陆羽在《茶经》说，黄牛峡茶可饮。因此令舟人求之。正巧岸边有媪卖新茶，可惜黄庭坚品过后，认为与草叶无异。不过，在过峡州时，当地士大夫都评价说夷陵茶粗涩不可饮，只有一个小吏指出，僧茶味道很好，值得一品。于是黄庭坚买了十饼。到黄牛峡，黄庭坚在树萌下架起火炉，亲自烧水，煎茶，顿时香味袭人。黄庭坚亲手将此茶用来祭祀黄牛神，随之又与随从一起畅饮，都说不减江南茶味。黄庭坚于是评论说：“乃知夷陵士大夫但以貌取之耳，可因人告传子正也。”
黄庭坚过长江三峡，到达巫山，又翻越南陵山至施州，然后进入黔州。此后的几年里，黄庭坚遍尝施州、黔州一带的好茶，并用来赠送友人。他在《答圣从使君》一信中说：“此邦茶乃可饮……今往黔州，都濡‘月兔’两饼，施州‘八香’六饼，试将焙碾尝之。”可见，施州当时的名茶叫“八香”。
如果要说恩施茶的品牌，“八香”是最早的施州品牌之一。
三
茶，不光是饮品，在现代消费主义旗帜的引导下，不讲茶文化，那就是不入品的“牛饮”。
恩施的人开始绞尽脑汁，给本地茶赋与各种高大上的文化内涵。
于是，伍家台茶主打“贡茶”牌，忠路雾洞茶整出一首莫名其妙的明成祖朱棣赐诗：“此茶生来出雾洞，弟兄结拜在虚空。今夜茗茶同饮后，品居满园辅朝忠。”
还有朋友，他对他的茶的定位是“禅茶一味”。
我对恩施茶的想得没有那么深刻，在我看来恩施茶很简单，它就是恩施唐宋以来的重要特产，也是恩施老百姓最重要的增收产品。
我们知道，古代实行盐铁专买。其实，不仅是盐、铁，茶也曾经是专买物资，称之为“禁榷”。
茶叶禁榷制度制度，始于唐代，一直绵延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结束。茶叶禁榷制度的建立，标志全国性茶叶市场的形成，相对规范了茶叶市场，有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
《宋会要辑稿》载宋绍兴年间知忠州董時敏奏：“乞将本州管下龙渠县所产茶，依祖宗旧法免行禁榷。”龙渠县即现在忠路一带，可见忠路茶叶在宋代就有小有名气，形成对外贸易市场。
土司时期，商品经济受到压制，不过就恩施地区来说，茶是一个例外。明代黄一正《事物绀珠》载：“今茶名……蒲圻茶、圻茶、荆州茶、施州茶、南木茶。”容美土司尤其重视茶业，视茶为“出口创汇”的硬通货。
康熙四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清代戏曲作家顾彩寓居在枝江（现湖北省枝江县）。他托到容美土司贩茶的商人带给容美司主田舜年一封信，表达想一游容美的想法。田舜年收到信后大为兴奋，力邀顾彩入容美作客。康熙四十三年正月二十七日，顾彩收到田舜年的信，信中说：“弟舜年荒徼武夫，见闻僻陋，常愿得交海内大君子，而惠顾者寥寥。先生华国凤麟，顾乃不远千里崎岖来贲，辱赐佳作，何以克当。今差员奉迎，幸即慨移玉趾。”而顾彩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次“问津桃源”留下一段民族文化交流史上不可多得的佳话。
在容美，顾彩注意到容美土司的物产丰富，而以茶为盛。他在《容美纪游》一书中记载说：“诸山产茶，利最溥，统名峒茶。上品者每斤钱一贯，中品者楚省之所通用，亦曰湘潭茶。故茶客来往无虚日。茶客至，官给衣食以客礼待，去则给引。”
在进出容美的路上，顾彩多次遇到贩茶商人，在将返回枝江时，他就看到：“茶客二十余人，放驴满山。”顾彩在容美还有《采茶歌》云：
采茶去，
去入云山最深处。
年年常作采茶人，
飞蓬双鬃衣槛楼。
采茶归去不自尝，
妇姑烘焙终朝忙。
须曳盛得青满筐，
谁其贩者湖南商。
好茶得入朱门里，
瀹以清泉味香美。
此时谁念采茶人，
曾向深山憔悴死。
采茶复采茶，不如去采花。
正因为盛产茶叶等土特产，容美土司的商业出乎意料的发达。2015年7月，笔者去鹤峰县游玩，得到周绍华先生的热情招待。他带着他们游南门新街，指点百斯庵等古迹。路上碰巧遇到龚光美先生（《寻访古桃源》一书的作者），他开玩笑道：“你带着利川人看街道，你意思嘛？”周绍华当时就急了，张口就背下顾彩在《容美纪游》中的一段话：“南门正临龙溪江，闾阎栉比，甃石为街。民家多以纺织为业，当明盛时，百货俱集，绸肆典铺，无不有之。”
是的，当时的容美宣慰司南门，绝对是恩施最发达的商品集散地。现在鹤峰的南门新街，商品丰富，往来人群，摩肩接踵，犹有古风。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我没有看到一个茶庄，不能体会“君累石为茶灶，安铜铛，筒引壁间水，注铛中烹之”的美景。
四
清雍正十三年，土家族土司改土归流，恩施一带的经济得到全面的提升。茶，在恩施开始广泛种植，几乎每个县都有自己拿得出来的茶叶品牌。
光绪《利川县志》：“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一名荈。产县西南乌洞、东南毛坝者良。产县西南界牌岭者味甘，曰甜茶。”
同治《来观县志》：“最佳者造在社前，其次则雨前。邑虽种植不多，然间有佳品。《旧志》所以有云岩、仙洞二种。”
同治《咸丰县志》：“茶树有二种，其种自园圃者，采其叶，可作茗。有雨前茶、火前茶之名，皆称佳品。”
同治《巴东县志》：“间种茶及榨桐子售于市，贾人负之走东西南路，照引输税。”
清末民初，恩施茶叶名气更加响亮，并开始出口品国外。民国二十六年，中茶公司的戴啸洲来恩施调查，认为恩施茶叶品质极佳，发展茶叶潜力很大。戴嘨洲在《鄂西茶业调查报告》中写道：“鄂西茶业，向极重要，每年输入输出国外，约占总输出量的四分之一。其主要产地可分为二路：一为通山、崇阳、蒲圻等县，以羊楼峒为中心；一为宜昌、宜都、长阳、五峰、鹤峰等县，以宜昌为中心。前者所产为砖茶，与低级红茶。后者所产为上级红茶，与祈宁比美，同驰誉于国外，居本省最重要之地位。”
戴嘨洲所说以宜昌为中心的上级红茶，即宜红，除了他列出的鹤峰所产地外，还应包括恩施、利川、建始、巴东、咸丰等县。
由于产量的增加，民间饮茶习俗亦渐普及。
早期恩施一带饮茶，其制作方式近于湖南的“擂茶”，直到清代，饮茶亦以红茶为主。正如黄庭坚品茶前，要以茶献给黄牛神，恩施老百姓过去亦有用茶祭祀先祖之俗。利川毛坝一带百姓以茶祭祖，如茶冷后变浑，则认为至孝，故毛茶名茶称之为“冷后浑”。
普通老百姓喝茶，表面的讲究不多。高寒山区，家家设火炉，老百姓以大铁缸煨茶，冷却后的茶水苦中带甜，为解酷暑、去油腻的佳品。有客来访，轮流饮用，其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普通集场赶场时，有的商铺则用大陶瓮泡茶，免费饮用，不收分文。
恩施土家族聚集地，最有特色的茶品是油茶汤。
走进土家山寨，好客的土家人就会客客气气地迎出来，把客人请进吊脚楼堂屋里坐下。当主人陪来客聊天时，主妇便走进火炉屋，在青条石嵌边的四方形火坑上架起锅，用茶油或猪油炸出一碗碗核桃仁、炒米、芝麻、花生米、黄豆、苞米花等。食物炸好后，端出来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接着主妇又在锅里倒进适量的茶油，待油冒青烟时，放一小把茶叶及花椒、胡椒、生姜丝、食盐等佐料，爆炒几下，接着倒入锅内一小瓢冷水，再用锅铲挤压、搅动，再加水稍煮几分钟，撒点葱花、大蒜。汤烧开后，冲进盛有油炸食品的碗中，这样滚热喷香的油茶汤就做好了。
土家油茶汤是恩施州土家族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现象之一，土家语称“色斯泽沙”，堪称中国茶文化一绝，与藏族酥油茶、蒙古族奶茶，被誉为中国三大名饮。据清代的《来凤县志》记载：“土人以油炸黄豆，包谷，米花，绿焦诸物，取水和油，煮茶叶和汤泡之，饷客致敬，名曰：‘油茶’”。
土家油茶汤是一种似茶饮汤质类的点心小吃，香、脆、滑、鲜，味美适口，提神解渴，是土家人非常钟爱的风味食品，故有民谚曰：“不喝油茶汤，心里就发慌”，“一日三餐三大碗，做起活来硬邦邦”，“一天不喝油茶汤，满桌酒肉都不香”，同时，喝油茶汤又是土家人招待客人的一种传统礼仪，凡是贵客临门，土家人都要奉上一碗香喷喷的油茶汤款待。
土家油茶汤是土家传统四道茶（白鹤茶、泡米茶、油茶汤、鸡蛋茶）中制作最考究，代表礼遇最高的一道。用该汤待客是千百年来土家人沿袭下来的最高待客礼遇。
五
武术讲门派，有少林、武当、峨嵋等大宗。学术亦复如此，章太炎先生认为，门派是学术之基，以太炎先生为中心的章黄学派，是小学研究的重镇。连利川籍知名作家野夫，都常自豪地称他门列“章黄学派”。
有门派才有师承，才能发挥集体的力量。
恩施的茶业，是恩施少有的一个学术性门派。小时，我就听到各位大师的轶事，可惜他们离我太远，不能一一记之。我所知者，仅杨光兴先生一人。
从忠路集镇西南行约一公里，郁江大转折处有山巍然挺立。山间有石洞，深不可测，常年云雾缭绕，烟霞腾腾，仿佛人间仙境。
石梯宽约三尺有余，随山势起伏，或平顺，或陡峭，一畦畦茶树，齐齐整整簇拥在石梯两旁边。刚刚吐芽的新叶，透着嫩绿，吸纳着天地灵气，站在石梯上就可以远远地闻到它们的清香。采茶姑娘，她们纤纤素手，快如闪电，一会儿就装满一筐鲜叶。
沿着石梯拾级而上，一会儿就来到半山腰的石洞。“雾浮雾洞托彩霞，云归洞口产佳茶，”传说洞口有古茶三株，为仙人所植，用洞泉泡洞口茶之茶，香气四溢，茶尖明上，形如白鹤腾空，饮后能成得道，因此人们一直把该山之茶叫雾洞茶，其泉名曰白鹤泉。
１９５９年，19岁的杨光兴从恩施农农校毕业，分配到忠路农机站工作。他来到雾洞坡，被忠路优质的茶叶所吸引，他在雾洞坡找到传说中的古茶树，并运用科学的培育技术，攻克技术难关，对茶叶实行了品种改良，推行了无性系良种扦插技术，大大提升了雾洞茶叶品质，提高了产量，为忠路茶叶作出了不朽贡献。
杨光兴炒茶、制茶技术是一绝，他技术娴熟，手法高超，制作出来的茶，雾茶外形条索紧细有锋苗，色泽翠绿油润，内质清香持久，汤色嫩绿明亮，滋味醇厚鲜爽，叶底嫩绿匀齐。杨光兴主持制作的“雾洞绿峰”自问世以来，曾多次参加省、州茶叶鉴评并获奖。全国政协副主席王任重生前曾赐墨"雾洞茶"，全国人大副委员廖汉生在品尝了该茶后，欣然题写了"雾洞绿峰"四个大字。
当然，也得到杨光兴制作的茶，并不容易。我有一位同事，曾长期在忠路工作，与杨光兴交好，每次有杨光兴有新茶出，他只能得到一小包。到现在，他还常心怀怨念，称杨光兴为“杨二两”。
如果现在谁还有杨光兴先生制作的茶，当然是一件很有格调的事。拙文开篇引用了我讽刺那位讲究爱茶的朋友的网文，其实那文章还有两段，一并转引如下：
品茗得选茶。铁观音？太俗；普洱？炒作起来的；红茶？还要像老外那样加牛奶，真是牛吃牡丹，完全不懂中国传统的茶文化。要喝还是绿茶。这时你可以走到柜子前，拿出半包绿茶道：“忠路茶，只有过去杨光兴制的，还勉强喝得。当年，就是省领导来，他也只给二两，所以别人都叫他杨二两。他倒是给我半斤，舍不得喝，喝掉一匹，就少一匹了。”
杨光兴先生已仙逝，他的茶不能经常拿出来显摆，只好退好求其次，等五六月赶场时，在羊岔街或者北门，买十几斤农民的自制茶，叶子越大，品相越差越好，请人喝茶时，就告诉他们，这是你们家自己出产的。
品茗还要精选茶具。工业时代，真假紫砂满天飞，用了就掉价。你得去偏远老集镇的百货门市去淘几个大陶瓷铁缸，高度在二十公分，直径在十五公分为宜，趁刘镇西先生手脚还灵便，找他老人家印一个红艳艳的“为人民服务”或者“走资派还在走”，注意，落款是“利川县革委会”或者“长顺人民公社第一届劳模大会”。字印好了，必须敲掉几块瓷，埋在茅厕边两个月再挖出来，古色古香，想低调一点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