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茶叶

故乡的茶叶不是本地产的，都是从外地弄过来的。

乡亲们没有喝茶的习惯，说那玩意儿苦苦的，涩涩的，一点都不好喝，为什么人们还喝着很上瘾呢？

地里只种麦子和玉米，要是种点谷子和高粱就会影响收成，要是种了棉花，就更是得不偿失————人们都舍不得下本儿，只认麦子和玉米。

于是，茶叶就成了人们眼中的稀罕玩意儿。

有人说，喝了茶叶败火，身上不长疮，也不心浮气躁了。

有人不信，但喝过柳叶茶、蒲公英茶，也就知道茶叶的好处了。

人们在柳条舒展之时，把柳条上嫩嫩的柳叶捋下来，弄几筐，晒到房上去。晒干了之后，就能当成茶叶喝了。泡在水里，弄水绿绿的，喝到嘴里苦苦的，不过那种苦并不像一些西药那样尖利的苦，而是很温柔的苦，一点点就把人体内的火气卸掉了。

还有人们晒的蒲公英茶，专门去掉肝火，还能去掉身上的红疮。

在茶叶传到村庄之前，人们只会喝一点柳叶茶和蒲公英茶，却不知道茶叶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供销社开始卖茶叶的时候，人们闻着那股味道，说不出有什么不舒服，也说不上有什么喜欢。

有人说，没那东西一样过活。

是呀，没茶叶的那么多岁月都走过来了，也没见谁说难过，没见谁说茶叶是什么东西。

有了茶叶之后，人们似乎可以品尝一点外来的物种。

当然，品尝是免费的，要是收费，恐怕就没人愿意喝了。

有茶叶的人也不是自己买的，都是别人送的，不是儿女们送的，就是亲戚送的，要不就是村长家里有。

村长经常拿个透明的大玻璃杯子，在里面泡了茶叶，红黑的沫沫子上下浮动，可以显示身份特征，但没喝过茶叶的人分明觉得杯子里很肮脏，渣渣沫沫的，一点都不透明，也就不好看了。说不定村长喝了好多遍了，只是续水，却不知道茶叶已经被烫得成了沫沫，当然也就有了喝中草药汤汤的感觉了。

或许，茶叶就是草药，只不过被人们当成了饮料来喝。

在人们的印象里，茶叶不能花钱购买，只能接受别人的馈赠。谁要是花钱买茶叶，谁就是不过日子的人。过日子的庄稼人从来不会喝茶叶上瘾，只是尝尝，要是愿意喝，就会再要点，或者让女人弄点柳叶茶或蒲公英茶，不非得喝那黑黑的玩意儿；要是不愿喝，就说不好喝。当然，也有的愿意喝，但只能说不好喝。因为他们舍不得买，也不好意思给人家要。

茶叶并非不可或缺的东西，毕竟，人们吃肉不多。不像外国人经常吃牛羊肉，要是不从中国进口茶叶，很可能会造成消化不良的后果————这是国人自大的说法。

外国也种茶叶，不过茶树种子都是从中国带过去的，竟然弄成了规模化经营，申请了商标，制成了全世界最贵的茶叶，并且把中国当成了主要原料生产基地，他们只需要加工和提纯就行了，赚钱是很多的。而国产的茶叶品牌却竞争力不足，不如外国的知名茶叶品牌卖得价格高和市场占有量大。

故乡人不管那些，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外国人也会喝茶。他们只知道发现中草药的中国人会喝茶，而且还要讲究品位，有茶道，还要建立专门的茶室，还能喝上午茶、下午茶。但是，这一切在乡亲们眼里都成了浪费钱的事情。

从根子上说，他们不一定不喜欢喝茶，而是嫌茶叶浪费钱，喝茶更是浪费时间，还得用嘴唇和牙齿紧贴杯子口，不然就把茶叶喝到了肚子里。即便如此，还是会不小心把茶叶喝到嘴里，“呸呸”地吐上半天。

小卖部里的茶叶便宜，但人们购买的并不多。茶叶往往和烟酒放在一起，算是一种生活必需品了。乡亲们离不开烟酒，却从来没把茶叶当成生活必需品。

后来，有了小超市，小超市里的茶叶比较便宜，还有了喝茶的杯子和茶壶等专门的器具，精致美观。人们就购买了茶叶，还购买了茶具，只当是闹着玩。要是亲戚朋友来家里串门，就弄一杯茶给他们喝，算是有点品位的待客之道了。

要是在那些物质贫乏的年代，这样的待客之道简直就是资产阶级作风，要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甚至待客的人会被当成走资派游街示众呢。

幸好，运动过去了，人们思想都搞活了，也就崇尚资产阶级作风了。当然，喝茶并非资产阶级作风，要是胡乱花钱，耽于享受就属于资产阶级作风了，当然不一定受到批判，反而受到推崇。

故乡的茶叶虽小，却可以观民风得失，可以看出世态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