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春晓,碧螺风月山水间
“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应是露华春晓,多少渔娘眉翠,滴向镜台边。采采筠笼去,还道黛螺奁。龙井洁,武夷润,芥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想见蓬壶境,清绕御炉烟。”这阙《水调歌头》中所描绘的兼“龙井洁、武夷润、芥山鲜”三者之长乃中国十大名茶之一的洞庭碧螺春。世人皆知西湖产龙井,却鲜知洞庭有碧螺。苏州太湖之滨的洞庭东、西二山,皆产碧螺春。
苏州明前第一茬碧螺春茶开炒,炒制完成后即可给客人品尝。(视觉中国/图)
从来佳茗似佳人
东坡先生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倘若要从《红楼梦》中选出一位女子作为碧螺春的形象代言人,我看非金陵十二钗之薛宝钗莫属,宝钗所居之蘅芜苑,植遍奇花异草,味芬气馥,可谓“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无怪乎宝玉发出“睡足酴醾梦也香”的感叹。一如素有“花果山”之称的太湖洞庭山,诸多花木、果树枝桠交错,根脉相通,而茶叶亦属敏感植物,它汲取花窨果味,天长日久,便自带一身花果清芬助其香醉万里。
《茶经》云:“凡采茶,在二三四月间”。译成白话文,二、三、四月间采的都是春茶。若以采摘节气来划分,春茶有明前、雨前、谷雨之区分。自春分至清明所采之茶唤作“明前茶”,明前茶芽嫩叶细、饱满鲜爽、产量又少,因此,素有“明前茶,贵如金”的说法。“蟹眼煎新汲,雀舌烹春撷”,宋人王十朋在清明时节,取出珍贵稀有的明前茶来招待友人。煎茶之水沸起的漩涡形成“蟹眼”,嫩芽似雀舌,甘香如兰,“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股太和之气弥留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这便是明前茶的妙处。而采摘碧螺春亦须赶在清明之前,一旦过了清明,“碧螺”便沦为“碧脚”即炒青。
到了春分,采茶的男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各人肩背一只茶篮,趁着清晨露水,在轻雾如烟的茶丛中,小心翼翼地采摘。明前“碧螺”通常一芽一叶,炒制一斤高级碧螺春大约需采6.8-7.4万颗芽头,因此,素有“一斤碧螺春,十万春树芽”的说法。
旧时,讲究的茶户只让二八芳龄的处子去采。采摘之前,少女们先沐浴更衣,上山时,索性不用竹筐,她们将采下的嫩芽纳入怀中,贴放在胸口。处女的肌肤体温能促使茶叶散发飘出一股浓烈的异香,当地人用吴语戏称为“吓煞人香”,这便是碧螺春里的爱马仕,唤作“女儿碧螺”。在二月河的著作《康熙大帝》里,康熙爷尝过乔婆子家的“女儿碧螺”后,龙心大悦,唯独嫌“吓煞人香”这个名字太过粗俗,他瞧着茶叶蜷曲如螺,似美人发髻,又采于春天,遂赐名“碧螺春”。后来,地方官员赶着拍“龙屁”,年年上贡朝廷,此茶原本系野生,产量极少,一旦为“独夫”所享,寻常百姓更无缘一亲茶泽。
在苏州东山镇,茶农们正在采摘碧螺春茶叶。(视觉中国/图)
采回去的芽叶须及时拣剔,剔去余叶及不符标准的芽叶,保持芽叶匀整一致。力求做到当天采摘、当天拣剔、当天炒制,不炒隔夜茶。而拣剔一公斤芽叶,则需花费大半天。
农人将白天拣剔好的茶叶堆置在堂前,吃过夜饭,就去屋后炒。炒茶火要烧得猛,当茶灶镬底烧得透红,一畚箕嫩叶倒下去,满满一镬,“哔哩啪啦”乱爆开来,炒茶人立在灶前,伸手下去炒,动作要快,牢记“手不离茶、茶不离锅”要诀,左右开工,轮换叉炒,揉中带炒,炒中有揉,炒揉结合,此时的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等爆声小下去,便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盛起,手脚要快,否则嫩芽易焦易老。炒过的青叶子倒在板桌上,双手搓揉,揉成紧紧一团,碧绿的浆水微微渗出,抖散开来摊在竹匾里,用幽火慢炒。然后二度、三度焙干。此番纯手工采摘、纯手工拣剔、纯手工炒制……从古延续至今,也亏得苏州人不嫌繁琐。
单这“蜷曲如螺”的工艺,靠机器是做不来的。除去专供“老字号”,余下的自家喝喝,送送亲友,洞庭碧螺极少能走出洞庭本土。当地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年四季有花有果,吃不完的太湖鱼、虾、蟹,小日子过得富庶安康,并不赖以茶叶为生。故明前碧螺质高而量少,身价万金,贵得实在有理!
不识碧螺是碧螺
苏南的老百姓素有喝茶习惯,街头巷尾到处有茶馆,天蒙蒙亮,大、小茶馆座无虚席,长衫客、短衣帮济济一堂,有事没事往肚皮里灌茶水,这就是所谓的“皮包水”。老苏州一大早起都要喝茶,等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方才舒坦。
解放前,我祖父一大早起身,雇一辆三轮,来到茶楼,占个好座头,上茶馆喝早茶其实是吃点心、生煎、油糕、烧卖、蟹壳黄……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吩咐堂倌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笃悠悠地一边啜一边听“山海经”。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家徒遭变故,祖母跳井身亡,祖父从“掌柜”沦为“伙计”,他就鲜少去了茶楼,倒是经常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喝闷茶。祖父手头虽拮据,喝茶却颇考究。他照旧喝碧螺春,捏一小撮茶叶撒入一把扁肚子的宜兴紫砂壶里,用70-80度的水冲下去,再取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他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彼时的父亲尚是个孩童,在外面玩得一身汗,跑进里屋,就着茶壶嘴“咕咚咕咚”地喝,倘若是龙井、瓜片、猴魁等粗茶也就罢了,偏生碧螺春本就不经泡,把“浓头”沥干,再冲泡,便与白开水无异。祖父自是心疼不已,于是乎取出木尺,沉着脸,厉声喝道:“把手伸出来!”父亲低着头,畏缩缩伸出白嫩小手,“霹雳吧啦”一顿板子下去又狠又快,疼得他杀猪似地哀嚎:“娘啊!救命!”听至此,祖父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须臾间,抬起头来,满面泪痕。
“商人重利轻别离,越有钱越抠门!”这是我对祖父的最初印象。随着年岁渐增,方体谅他当时心境。祖父人到中年,历经夺职、抄家、丧妻……满腔积怨愤懑无处发泄,饮食起居亦大不如前,或许,唯有碧螺春那缕似有若无的花果香能稍稍抚慰他内心的痛楚。
每逢早春茶上市,父亲总要去“三万昌”称上二两特级碧螺春尝尝鲜,《茶说》言:“茶以碧萝(螺)春为上,不易得,则苏之天池,次则龙井;岕茶稍粗……次六安之青者(今六安瓜片)”。对嗜茶之人而言,能喝上一口地道的洞庭碧螺春实在是一种享受。
耳濡目染下,我十岁上就开始喝茶,看书、写作业时,案头搁着一盏清茶,乏了,喝上两口润润喉、醒醒脑。说起我和碧螺春的初识,还闹了一出“不识碧螺是碧螺”的乌龙。记得有一年开春,我打开父亲的茶叶罐头,从里面抓一撮新茶撒入茶杯,看蜷曲的茶芽在水里舒展开来,直至水呈澄碧色,鼻子凑到杯口深深一嗅,一股天然植物香沁入心脾,端起杯子啜一口,那股子芬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尤其是那种初饮若无、细品似有的果香味,着实让我陶醉了好一阵子。
有此好物,我当第一时间与母亲分享,当她捏起一撮“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的茶芽,不由得“哎呀”一声:“这茶怎么长满绒毛,莫不是发霉了?”我娘儿俩研究半晌,最终敲定茶发霉,便拍板“哗啦啦”一股脑倒入垃圾桶。殊不知,这“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银白隐翠”正是特级碧螺春“真容”。
待到夜间,父亲回到家中,得知了真相,心疼得直跺脚:“这半斤茶大几千呐!说没就没了!”
苏州小学生在茶园采摘碧螺春嫩芽。(视觉中国/图)
我每天清晨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无外乎先泡上一杯清茶,早春时分,喝上一杯新上市的碧螺春,能去除一夜宿旧之气。感冒发烧的时候,我的医生朋友开完药后千叮万嘱:“你正在吃消炎药,千万勿要喝茶,尤其是浓茶!”喝碧螺春却是无妨,这茶寡淡,一杯下肚,病也似减了三分。
春染杯底,绿满晶宫
《茶经》云:“器为茶之父”,泡什么样的茶选什么样的茶具,颇有讲究。《红楼梦》中妙玉压箱底的古董茶具如瓠瓟斝、杏犀、绿玉斗……看得人瞠目结舌,她给贾母奉茶,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泡的是安徽六安老君眉。而关于碧螺春,汪曾祺在《寻常茶话》中写道:“我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喝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不过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觉得这有点煞风景。后来问陆文夫,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究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亦怪!”汪曾祺疑得在理,试想,用极粗极糙的茶具来泡制极细极嫩之茶叶,看起来,有点薛大傻娶了林妹妹、妙龄女子配给糟老头子的赶脚,暴殄了天物。虽说泡茶器具以紫砂为尊,可泡制碧螺春,还是以玻璃杯为佳,透过玻璃,可尽览“白云翻滚,雪浪喷珠,春染杯底,绿满晶宫”四大奇观。
苏州明前碧螺春茶(视觉中国/图)
“水为茶之母”,喝好茶,取什么样的水也是至关重要的。《斗茶记》说“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苕溪渔隐丛话》云:“茶非活水,则不能发其鲜馥”。可见,烹茶用水,以“活”为贵,活就代表生命力。妙玉取“旧年蠲的雨水”、“五年梅花雪水”,亦属活水范畴;白居易《长恨歌》里写道:“温泉水滑洗凝脂”,水滑即水质轻,乾隆皇帝是一枚资深茶客,连泡茶的水,也格外讲究。他每回出巡,随身携带一枚精制银斗,用来“精量各地泉水”,按水的重量来判断水质优劣,重水杂质多,易使茶汤氧化发黄,破坏汤之精华,故水轻则佳。眼下没有条件现舀虎跑水、趵突泉等活水,更没性子去存储若干年的雨雪霜露,姑且用洞庭山矿泉水将就一下。
泡碧螺春是一桩饶有趣味的艺术活。准备一个洁净透明的玻璃杯,先在杯中注上三分之一70-80°C的纯净水,由于茶叶太过娇嫩,即便用隔夜水冲泡,照样“沉鱼落雁”,将碧螺绒球抛入杯中,待其舒展开来,再缓缓斟水,一时杯中如雪片纷飞,清芬袭肺。端在手中,满杯翠玉,喝着也没有茶叶固有的涩味,反倒有一股甜津津的果香味,这便是货真价实的“茶中极品”了,清代学者龚自珍所言“茶以洞庭山之碧螺春为天下第一”非虚也。
苏帮菜中有一道时令名肴,唤作“碧螺虾仁”。这道菜,顾名思义用碧螺春与河虾仁一起烹调而成,新采摘的碧螺茶芽,在温油中热过,跟现剥的河虾仁翻炒一下,虾仁本就鲜洁味美,添了茶叶,更是去腥提鲜,茶乃山之精华,虾系水中尤物,两者妙而凝合。吃起来,但觉虾中裹着茶的清香,茶中带着虾的鲜甜。
近年来,碧螺春炒成天价,市面上打着“正宗洞庭碧螺春”的牌子,铺天盖地,卖家赌咒发誓,“假作真时真亦假”,看得外行云里雾里,能否买上真货全凭运气。且国人在造假方面天赋异禀,比如,“把陈年的老茶叶染上绿颜料,从枇杷叶上刮下点毛,洒到其中,以充“碧螺春”的绒头……吃了如此新茶,舌头一伸,绿幽幽的”(苏州文人车前子《茶墨相》)。
苏州太湖东山镇漫山遍野的茶田(视觉中国/图)
洞庭西山岛的友人,他家自有几亩茶地,老父母年事已高,种茶、采茶、炒茶……一概交给雇佣工人打理,自己则舒舒服服当起了甩手掌柜。每年清明至谷雨,他总要邀我去岛上喝两、三遭碧螺春茶。在太湖畔,泡上一杯新绿,春芽儿入杯如球,在杯中见水即化,渗出醇厚的翡汁,细闻起来茶香中裹着浓郁的花果香,透过玻璃杯,落翠缤纷、雪浪喷珠。我忽地想起苏州籍建筑大师贝聿铭曾言:“在西方,窗户就只是窗户,它让光线与新鲜的空气进入室内。但对中国人来说,窗户是一个画框,花园永远在它外头。”恰如一杯碧螺春,玻璃杯就是一个画框,杯中之茶伴着漫山花果、烟雨入画似梦,令人心神皆醉。
少歇,我问友人,现在岛上还产“女儿碧螺”吗?他一副“碧螺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躺姿:“我倒是想呢!”是啊,纯正的碧螺春少之又少,更何谈“女儿碧螺”?大概翻遍整个洞庭东、西山也无迹可寻了罢。
申功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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