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炉煮茶山野零食
□金毅/文 孙虹/图
地底下都藏着什么?这是我童年的疑问。
原因很简单,地里居然能长出许多“零食”,让我感到十分神奇。
孩时家贫,被叫做“散口”的零食,数量的确是接近于“零”。高大上的巧克力、奶油饼干、果酱蛋糕之类,我在广播里听说过,却相距十万八千里,像歌里所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对那位“好姑娘”不感兴趣,只惦记零食。
偶尔有几块糖果,几个苹果,几袋花生米,过年还有斤把能甜透五脏六腑的蜜饯,但所有权和支配权都掌握在母亲大人手里,要在有客人来访或者去访人时派上用场。因为有我一双骨碌碌不停旋转着扫瞄着的眼睛,这些可爱的食品便被她或藏在某一个瓮里,或埋在稻谷中,或塞在堆满衣物的橱柜角落,像抗战时期乡亲们坚壁清野,经过精心伪装,隐蔽得十分严实。
年少不知柴米贵,进嘴才是硬道理。我哪里经受得住“糖衣炮弹”的诱惑,即使防我像防日本鬼子,也架不住我意志坚定行动执著的寻找,家里巴掌大的地方,翻箱倒柜总是劳有所获。
有一次,我从衣橱里搜出一小包奶糖,得手后,躺在稻草堆上,幸福地翘起二郎腿,尽管充斥着一股子樟脑丸味儿,可我不嫌弃,将其一半安置在胃里,另一半恋恋不舍地放回去。本以为只要不是一扫而光,便神不知鬼不觉,却仍被我妈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她问是不是我偷吃的,我一口咬定:是老鼠干的!“笃”的一声,我吃了一记“爆栗子”,脑袋立即拱起一个包。她呵斥道:吃了就吃了,小孩子要诚实,撒谎要挨打!
疼痛是最深刻的教训,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编谎话的问题上,父母不会惯着自己。于是,我努力不再惦记家里的零食,不是我有骨气,也不是从此深明大义光明磊落,更不是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而是觉得自己的心眼与大人的智商斗,还嫩了点,让老鼠蒙受不白之冤,或者栽赃给阿狗阿猫,嫁祸于蟑螂、蛀虫等盗食惯犯,都无济于事,只能怏怏然收起馋念,姑且金盆洗手。
童年时光,吃点什么,始终占据着意识的绝对主导地位,玩泥巴打水仗等只能排在第二要务。因此,没啥可玩的东西,双手一天到晚闲着,尚可忍受;而没啥可吃的东西,嘴巴一天到晚闲着,就无聊得很,心里空落落的。手指已被吮得没有滋味,好在农村开门见山,东方不亮西方亮,野外有一个食物天地,不能说俯拾皆是,可慰劳一下肠胃倒也易如反掌。
开头的疑问,就是那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山野里长花长草长石头,也长可供我解馋的宝贝。
春天宜进山,蜿蜒崎岖的山道边,野草举着红红绿绿的小花,表示欢迎。山摆脱了冬天,抖擞起精神,吸了几阵春风咽了几场春雨,体态便迅速丰满起来,空气中洋溢着草木拔节散发的青春气息。还有各种鸟雀在枝头轻盈地跳来跳去,发出清丽而欢快的叫声,有的啘啭悠扬,有的浅吟低唱,有的高亢激越,仿佛是在自己的乐园里举办音乐会。山头和岩石一动不动,坐如各位忠实的听众,沉浸于天籁之音。这个时候的山,最有活力,最有娇态,也最有韵味,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俏丽活泼又含几分娇羞,楚楚动人。
是少女,总爱臭美,会在头上簪几朵花,装扮一下自己。这时,璨如火焰的杜鹃花,洁白无瑕的玉兰花,能香掉鼻子的栀子花,殷红绚丽的山茶花,等等,便适时赶来点缀,各自展瓣吐蕊,互相争奇斗妍。山美了,连山峦上路过的云,仿佛都动了春心,下上一场雨再走,表达一下绵绵爱慕之情,闹得山里总是阴晴不定。
百花齐放,以量取胜的要数杜鹃花,像暴发性盛开,一丛丛,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漫山遍野,气势如虹,体现世代同山、家族兴旺、绵迭不绝的繁荣景象。杜鹃花的模样儿像鼓起喇叭状的红唇,妖娆而性感,宛若在吹奏着什么,可惜咱听不见,野蜂蝴蝶好像掌握植物语言,听得懂召唤,围着孜孜不倦地飞舞。
我并不心仪杜鹃花的美丽,而是贪恋她的花瓣十分美味。我选长得深红的采,这种形状的花开出来还不到一两天,有时还顶着一两粒露珠,水灵灵肉嘟嘟的,饱满鲜嫩,风姿绰约。我不采那种带斑点的花,不是不好吃,是色相差,肤色光滑的总比麻脸的看着爽心悦目。吃法很简单,采下来一把,拔去花蕊,放进嘴里一嚼,肉质鲜脆,一股清香直冲脑门,汁液丰富却不浓稠,滑动在齿舌之间,然后流下喉咙,甘甜里带着一丝丝小酸,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尝得山野一口鲜,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传说西施当年还是个山妹子时,也爱吃杜鹃花,她老爸每天上山砍柴都会给她带回一把,使她逐渐成长出花一般的容貌,身体还自带一股神秘的幽香。传说往往是后人信口杜撰,但西施的美貌是真的,被勾践吸收进“复国者联盟”,原本籍籍无名的柴门村姑兼浣纱女,书写了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历史,也是真的。
花能吃,人迷恋着蜂蝶的迷恋。草也能吃,人美食着牛羊的美食。
“三月三,拔茅尖”,这是乡村的谚语,这个“茅尖”,就是白茅草的芯,也就是花穗,像一根根毛衣针。长到夏天就老了,开成白白的茅花,像举着一杆杆白尾巴,风一吹,白絮飞扬,到处繁衍她的后代,岩隙墙缝都能立足,生命力旺盛,年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棵白茅植株,只抽一根芯,周围都是倒披的叶片,跟兰花似的,叶片充当着卫士的角色,保护着中间的“独生子”。好在她一长就是一丛,一长就是一大片,似乎天性喜欢聚居,这样采她的芯就不费事,人蹲下,轻轻一拔就到手,站起来手里就有了一大把。采茅尖也要有点经验,要拔那些尖头青色而根部洁白的,那样包裹在皮壳里的肉芯就鲜嫩,而那些尖头发红的,好看是好看,却已徐娘半老,水分和甜味都不足,味同嚼絮。这有点与竹笋类似,冒出土来见了阳光,笋肉就不如埋在土里的生脆。拔茅尖时,要小心她旁边的叶,锋利如小刀片,不小心会被割个口子。自然界就是这么神奇,最柔弱的生命,也会有对付敌人的方法,竭尽全力维护家族的繁衍生息。
茅尖在有的地方叫“甜草”,说明她含甘糖,跟甘蔗似的。本人没有出生在饥荒年代,据说那时茅尖都被人当食物充饥,救了一些人的命,立下过汗马功劳。
除了茅尖,茅草的根也是美食,一节一节的,像小小的藕段,拔出来放在山泉里洗净,嚼起来脆生生的,液汁从嘴角流出来。要是擦在衣襟上,回家脱下来随便一扔,能招来成群的蚂蚁。
说了一花一草一根,仅略举草芥三例,就可以说明山野之地美食不计其数。当然,在我的零食菜谱里,这些都排在素食类,生吃的凉菜上不得大台面,生猛的荤菜才是重头戏。
我的“硬菜”在小水沟里。水是生命的必需品,草木喝水,会含在自己根部和体内;动物喝水,会到沟边去,聚得多了,就形成小小的生物圈,给我寻找美食提供了方便。
山里有许多水沟,不是山洪暴发,水流都不大,跳下山岗,叮咚作响,与我的心情一样欢快。断崖处,形成小瀑布,冲击成潭。有些潭也不都是上游来水,而是岩罅泉眼,冒出一串串气泡,用手试探,温度要比上游流下来的水低。潭水清碧,可见鱼翔浅底,都是小鱼,经常调皮地亮一亮肚皮,像我夏天在村子里闲逛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掀一掀衣服,亮一亮小肚皮。
我的目标不是这些小鱼,赤手空拳逮住它们比较困难,我几次光着屁股下去摸,上来时手与屁股同样是光溜溜的,没有钓具或网,就奈何它们不得。沟里不止有鱼,沟槽里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面附着青苔,也附着一些小螺丝,一本正经地吸在石头上晒太阳;还有蜗牛,伸出两只触角,爬行速度慢得出奇,我不知道男女蜗牛是怎么约会的,可能得非常耐心,即使地点安排在百米开外,也得提前一周上路。虽然螺丝和蜗牛都很美味,仍然不是我的目标。
我的美味藏在石头下面,螃蟹才是我要抓的对象。山沟里的螃蟹个头小,与河里湖里的大闸蟹相比,就像亚洲人与欧洲人相比,没有那般身躯魁梧,身上也没有长满金黄的长毛。当然,凡螃蟹都有尖利的螯爪,用来深挖洞,却不肯广积粮;都有平展坚硬的背壳,用来背负石头,因为它们喜欢把安乐窝建在石头下面。
翻开石头,等于端了螃蟹的巢穴。螃蟹知道来了硬茬,起码是自己惹不起的主,立即四散奔逃。螃蟹逃跑的样子很奇特,眼珠弹出眼眶,像举着两粒小黑豆;两只大螯像张开的铁钳,随时准备防守自卫,有准备边打边撤的意思;另外八只爪子飞速前行,一下子窜出老远,然后迅速伏下身子,收起眼珠和大螯,扒起旁边的沙土将自己掩盖起来。也有自作聪明的,石头翻开时沟水浑浊,它不逃也不躲,以为自己看不见敌人,敌人也看不见自己,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继续潜伏,哪晓得水一会儿就清下来,自己暴露得一清二楚。没有余则成的智慧,却有余则成的胆量,只能束手就擒。
也有我故意放生的,比如夫妻一窝的,或者母螃蟹带着一群小螃蟹的,还有断了一只螯或爪身体残疾的,背壳变软处于更年期的,无论是从人道主义还是人性的底线出发,我都不抓,有时看着蜘蛛般小的幼蟹也迈开小腿拚命逃窜,心想你怕什么,我本善良,不是《山海经》里的犀渠,连小孩子都吃。
螃蟹很多,轻而易举就能抓上几十只,我把它们都挽在裤管里,一层层包裹得严实,一直挽到膝盖,像腿上绑着两个沙包,沉甸甸的,如果天天这样在山里走着,说不定能练成少林和尚那样的轻功。
野味最适合野烹。生起一堆火,找一块尺把见方的石头,有一面必须是平的,放在火上烧,直烧得石头也红彤彤的,再从裤管里取出螃蟹,一只只撕掉肚脐,铺在石头上烤。听得“滋滋拉拉”一阵响,一缕缕轻烟扬起。别看螃蟹活着的时候张牙舞爪,很凶猛的样子,却不经烤,不一会就全身通红,居然就这么熟了,让人深感意外。
如果能从家里带几粒盐巴来最好,没有也无所谓,生长在清冽冽山泉里的螃蟹,味道自然无可挑剔。我吃螃蟹,只去除背壳和腮,其它部位全塞进嘴里,嚼起来嘎蹦脆,香飘十米开外。正宗的野味,原始的烤制,野蛮的吃法,满足了口腹之欲。
山野中的零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素的还有刺莓、灯笼果、野栗子等,数不胜数;荤的还有溪滩上的花蛤、草丛里的蛤蟆、竹林中的麻雀;即使到了万木凋零的冬天,只要你肯下田,泥里冬眠着泥鳅和黄鳝,被皑皑白雪冰封的山里,还有藤梨吊在枝上,松针上长出“白糖”,雉鸡蛋卧在草窝里。
实际上,吃这些零食,并非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它的滋味不在食物本身,更多的是品尝它所蕴含着的山川信息,如天上的雨水,地下的深泉,飘忽的山岚,万紫千红的色彩,以及百鸟争鸣的叫声。吃的也不是食物本身,而是山野的情趣,童年的快乐,还有对大自然这个神秘世界的好奇。
可不,我从中认识的物种,远比后来生物课本里认识的多。
可惜岁月如水,逝者如斯夫,现在时光不再,今非昔比,泥里的泥鳅和黄鳝不见踪影。有一次我在溪坑里翻开几十块石头,居然一只螃蟹都没见到,它们是集体迁徙了?还是被“种族灭绝”了?我不知道。茅尖倒是还有,可看到旁边扔着除草剂的空盒,我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能在山野里无所顾忌地吃,捧起山泉就喝,看似仅是小孩子的乐趣,背后却是人类的幸福。但是,对于大自然的赐予,我们的感恩只留在过去,存在记忆里。
山野里没有了孩子的零食,消失的不仅仅是几棵草,几只爬行的或者游动着的小动物,而是被破坏了的生态。那些化学合成的东西,让农民省了不少力气,可是土地中毒了,躺在山里奄奄一息。
土地下藏着什么?这是我童年的疑问,也是我现在的疑问。那时候想知道为什么土地里能长出那么多能吃的东西,现在想知道土地里为什么会长出那么多不能吃的东西。
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如何破解却举步维艰。
再看那山泉水,流得忧郁。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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