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话茶
七、八月的夜很晚才变黑,暑气难消,药铺子已经够得上宽敞,还是待不住人。于是便搬出小桌小椅,摆在药铺门口桐树与白杨的枝叶下。浓密的叶片将桔红色的路灯几乎完全隔开,这时我就象远离阳光,躲进了一片清凉幽境。悠悠往来的行人,很多光着膀子、腆着肚子的老少爷们,尽是喝完扎啤、吃过烤肉的模样,更有一个接一个花裙挂风的靓女,将身上各种香水气味扇进我的鼻孔,真是身材婀娜,观之动火;芳香馥郁,中人欲醉。药铺大厅桌上摆放着的那台电脑看到老板出来了,也趁机偷懒,用屏幕保护遮住它的脸,不久就呼噜噜地进入了休眠状态。在这个时辰还进药铺的顾客,除了让空调摆弄的不断感冒的人以外,就是盯准了各色菊花等凉药泡茶喝的人。尽管神农氏尝过的百草在这店中应有尽有,我却不把它混进茶中饮用。对我而言,品茶是一种参禅悟道,需要一种专一,决不能让恶紫多朱。
当一壶香气四溢的酽茶摆在小几上时,靓女们竟真的成了些庸脂俗粉,如空气般从我身旁流过。苏轼说的好:“从来佳茗似佳人”一捧佳人在握,又怎可心有旁鹜。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但地不分南北,人不论老少,自古而今,决不乏喜好饮茶者。其中尤其著名的有我们先祖炎帝,有我这药行的鼻祖神农,或说炎帝和神农同是一个人,有大家做梦梦见的周公。汉朝的两位最大辞赋家司马相如和杨雄也都嗜茶成瘾,莫非那些铺张扬厉的文章没有茶的支撑便缺少了灵思?晋朝宰相谢安面对战争的从容镇静莫非也与他的日常勤于饮茶有关?由是观之,茶当是有德、有智、有才、有术者的饮料,不同于浆之救渴,酒之解忧。茶神陆鸿渐深明其理:“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所以尽管天天翻滚在生意场上,可我于品茶我自认是位至诚君子,绝对够得“精行俭德”四字。壶中天地,茶中之味。正足以借之逃名遁世,去获得片刻的愉悦闲暇。昙济道人曾今在人公山设茶款待当时名士,王子鸾品用后竟说:“此甘露也,何言茶茗?”真是实获我心。
茶中究竟能品出什么呢?这就象一位目不识丁的山野之人问秀才书中有什么一样。我要说品茶也是一种道行,可以凭以修心,可以借之观人,啜吸进的是日月山川的灵质秀气,挥发出的是芸芸众生的志趣情意,不比美酒入口,恶臭喷薄。茶是饮料中的高人雅士,需要澄心静性的去体味,需要用闲适和想象去培养。口含龙井,有如徜徉于西子湖畔;口含普洱,有如游戏于蝴蝶泉边;一盅碧螺春,有如登陆于蓬莱仙岛;一盅铁观音,有如皈心于南海妙境。佛家的“六如”渗于其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儒家的“九如”透于其里:“如山如埠;如岗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霰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懂得了这个“如”字,才能从自如达到真如,从有为达到无为。茶又绝不是兴奋剂、镇静剂,茶是一杯忘情水,喝过它后,我会明白美女与骷髅无异,就会视权利与钱财有如粪土。大街上的公子哥们常握着一把大这扇,上书着“酒、色、财、气”四个大字,我的扇面却要只题一个“茶”字。简练而素雅,又不食人间烟火。
茶的风度是由茶者风度决定的,饮之于伯庸则为廉,饮之于虞舜则为让,饮之于孔门绪贤则为君子。而饮非其人,犹汲浮泉以灌蒿荻,罪莫大焉。即便潇洒脱俗的贾宝玉,也被妙玉讥为“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了什么?”可仔细一想,这几句话实在只是思春美尼的难禁情话,多了几分挑逗在其中却渣滓未净,应了“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那首谶诗。还是老和尚比小尼姑见识多多,有位小和尚问老和尚:“生死到时如何?”老和尚说:“遇茶吃茶,遇饭吃饭。”这才是懂得茶中之味的行家话语,于平凡中现出超脱。
食不言,寝不语,喝茶时却非要说话不行。不论身边是谁,哪怕是头牛,也要以诚相待待,吐诉衷肠,仿佛饮进肚中的是些灵感,会稍纵即逝,不吐不快。酒助豪气,茶助逸兴,因而二十多岁的小伙食和饮酒,三十多岁的人宜于品茶。而后者就如杯中茶叶,重浊凝其下,精英浮其上,将人生的酸甜苦辣、遭逢际遇都沉潜在内心,将适然淡然,远观达观都在脸上现了出来。张孟阳有诗云:“芳茶冠云情,溢味播九区”,会喝茶的人情感丰富而深沉,岂是呼么喝么的毛头小火所可以比拟,茶本苦物,吃过却甘,不正是人生的一种征况吗?
茉莉、菊花、梅花都可以用来荐茶,虽然风韵可赏,却有损于茶味。还是我们药行的老前辈华陀说得好:“苦茶久食宜意思。”我放下端着的茶盅,望了望自己店中一屉屉的草药,竟然都比不上这盅茶有味。
十年之后的我,也许会是一个游方和尚,托着一只破钵,到处化茶吃。谁让我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佛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