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有故事,我没故事
整个来讲,我是一个灰色人。当然我不是灰姑娘,我是一个灰憨子。这一是说,我在人世间活着很是灰不溜秋, 二是我的生活态度甚是灰头土脑。从小开始,我就不喜欢 亮色,我的衣服,灰、蓝、黑,活了三四十年都是这样“三 原色”,家中所用器物别无一长,几乎都是“灰”墨登场。 所以,在我灰溜溜的书房里一只红艳艳的“中国红”茶杯 放射着红魅光影,总会把初次来访的闲客惊煞:你这个老 气横秋的家伙倒是绮思如火!然则,癞蛤蟆都有天鹅的企 望,我这个落魄的书生其心底也是生有难以打杀的那“花间红艳”的梦想的。
这只名为“中国红”的红瓷茶杯确实红,红彤彤,红 艳艳,红灿灿,红绯绯,红光焕发,红辉浴海……举凡你 能想象的鲜红你都可以用来形容它,红得惊人,红得耀眼,
红得那么鲜丽丽,红得那么水灵灵,红得如露珠含日,吹 弹得破。小时候,我玩过电筒照指尖,就是把手指尖捂在 电筒透明玻璃上,打亮电筒,照得在指间流动的血,那血 色红啊,那是少年的血,那是没有任何杂质的鲜亮亮活泼 泼的血红。这个“中国红”的红瓷茶杯正是这种红。
这只红茶杯摆放在我的书房里,蓬荜生辉。枯灯古卷, 真正的读书人那书是灰扑扑的。那种时尚的读物,只适合 在床头惊鸿一瞥,随翻随扔,只有端坐如老衲捧着发黄之 书者才算是读书人的。我算半个读书人,我常枯坐于书桌 上,对面是透过黑影而来的一片城市灯火,朦胧而近乎暧 昧,这种朦胧与暧昧本来极可供人想象,但于我却有点遥 远,不想也罢。我可想象的是,这一本书,这一杯茶,这 一只茶杯。蒲松龄笔下,那书生多在荒凉古刹中用功,忽 然之间,魅影一闪,身着红粉衣袂的女子穿壁而来,替书 生磨墨送茶,那情景爱煞人了。现在,城市里人声鼎沸, 人气旺盛,即或是夜半三更,都还是笙歌宴舞,哪里有“女 鬼” ?哪里有“狐狸精” ?蒲松龄的梦现在恐怕是谁也做 不出来了。我是一直没做过如许女鬼梦。但我有红衣少女 梦,就是这只红茶杯。读书读到入神处,物我偕忘,身神 分合,一只红艳茶杯里热气袅袅,犹如身着一袭薄薄緋衣的曼妙女子凌空而来,那热气仿佛是其裙裾带动的云影。 真的,一个有月的夜晚,月照窗棂,雪样的月光映在鲜红 的茶杯上,我神仿佛出化,梦回宋明,那红袖添香夜读书 的妙境被一只红茶杯与白月亮建设出来了,构筑出来了, 营造出来了,那绮丽缠绵实在是妙不可言,难以摹追。
我的梦并非“空穴来梦”,是有来头的。我与这只茶 杯,是有些故事的。准确地说,是茶杯有故事,我没故事。 灰头灰脑的我很少有故事。在这只茶杯的说明书上有一个 介绍:“中国陶瓷,璀燦夺目,精彩纷呈,惟独难见纯正的 中国红,因为红色釉料不耐高温,烧制异常困难,历史上 有宋代的钧红,明清时期的祭红、郎红,但仍与纯正的大 红瓷器远不可比。”这里头自然有商家的夸大其词,但大抵 上也是有些根据,上红色,要经八百上千的高温,是挺困 难的。那么是如何煅烧而出这般大红的呢?这里,就流传 传说了。景德镇在元代烧成釉里红瓷,到明代永乐中期技 艺失传,烧不出高温红瓷。然则,朝廷非进贡红釉瓷不可, 并限定日期。这所谓限定日期,大概有如秦始皇叫陈胜吴 广限期达到的王者霸道在里头的。日期迫近,窑工百炼不 成。眼看要么民起造反,要么民坐等死,恰此时,有窑工 二八少女,知晓此事,便来探望,到得窑边:“乘人不备, 纵身跃入火窑。”顷刻间,红霞满天,偌大的瓷厂上空铺天 盖地,一片通红。于是,奇迹产生了,“瓷器出炉,釉色殷 然,晶莹似血。”看了这个传说,端起这只茶杯,又在一个 容易产生幻梦的夜里,你不产生精灵与晤的恍然灵境? 这只茶杯我一直藏在箱间,如同珍藏一个老来恋佳丽 的非非之梦。只是因为我的几只老色土窑或褐色紫砂茶杯 或烂或残,已然不可捂住茶香,才将其起用,那情形,仿 佛老寡之后,又纳新妇,真让人生发青春生气。而我这只 茶杯的得来,也堪书生一记。她非买来,也非他人送来, 是一篇小文换来的。去年持三两页的文章参加一个什么论 坛,获得小奖,奖品有电器,有其他生活用品,奖品可自选。 这只“中国红” 一艳惊我,我就二话不说,抱得这只茶杯 归,仿佛抱得美人归。从来文章不值钱,这回终于值了一 回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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