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的茶者
癖是病字头,凡癖都是病的,但茶癖不是病,无须魏 帝三丸药,且尽卢公七碗茶,茶是治病的,何曾生发病恙? 病起罢观书,袖手清夜永,四邻悄无语,灯火正凄冷,山 童亦睡熟,汲水自煎茗。半夜三更秉烛照花,三更半夜汲 水煎茶,陆游有什么病?陆游没病,其所谓病起,乃是癖 起焉。癖者,不是病样状态,而是情感状态,爱茶的人都 是有的。茶祖宗陆鸿渐整个一个茶癖,其后来者自然不免, “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明代许次纾有事没 事爱喝茶,“斋居无事,颇有鸿渐之癖。”
有鸿渐之癖的当然不只是一个许次纾,何谓是癖?何 谓是痴?情感多吧。明末清初的杜浚,情感多得惊人。杜 公生爱茶,死爱茶,爱“生茶”,爱“死茶”,“吾之于茶也, 性命之交也。”自谓“家中有绝粮,无绝茶。”缸中无米,壶中有茶。茶喝完了,感情还没完,杜公还要葬茶,每有 剩茶,当持月样小锄,于“烂石”处挖小坑,以土掩埋, 命为“茶丘”,整个是茶中林黛玉。卢廷璧号茶庵,因爱茶 成癖,而被冯梦龙收到《古今谭概》一书的“癖嗜部”,他 爱茶爱到敬茶如神,对茶具都是一片虔诚,“尝蓄元僧讵可 庭茶具十事,具衣冠拜之。”明代高濂,也是茶中痴汉,谷 雨清明时节,新茶上市,抛妻别子,“每春高卧山中,沉酣 香茗一月。”不为红颜,而为绿茶,当了 “一个不回家的男 人”,一去一个月,情痴得甚是感人心。最痴的是置生死于 度外而专注于茶的人。邓友梅先生说他老家有个本家大辈, 每天茶不离手。日本鬼子进村内扫荡,大家卷起细软逃难, 惟独他不带行李,手中唯一一把茶壶,走到半路碰到鬼子, 叭的一声,正打中他的茶壶,乡亲都为其性命担忧,他却 提着茶壶说:“可惜了这一壶好叶子。”爱茶之情甚于爱命 之情,真是痴情。
情应该是痴的,不痴的不是情。祝英台若是看到梁山 伯哥哥魂归了山野,就调转爱情而去,投了天下首富的怀 抱,那还是情吗?张岱是深得人生三昧的:“人无癖不可与 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今 天喊你兄弟,明天视为路人的,实在不堪交。人当有癖,也当有疵,对人不执着的,你不必与他交往,而全无缺点 全是优点的人也千万不可与其交往,没有缺点的不是圣人 就是魔鬼,与圣人交没味道,与魔鬼交吓死人。陆羽以及 陆羽的传人大都是既有癖又有疵的,是大可结为知心的。 陆羽爱茶不用说了,他是有癖的,他也有疵,陆羽脸上有 疤痕,字就叫“季疵”,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以癖以疵 而论茶人,晋代王蒙可以当之,他自个好茶成癖,这是癖, 但己所欲,要强行与人,这是疵吧。王兄待客“茶当酒”, 客来,要死灌他,把他灌得肚子滚圆,茗不醉誓不休,时 人以往王府做客,谓为水厄,看来王兄不会待客,是个 有“缺点”的人,然则,这样的水灾是灾却不是难。人家 热情啊,这年头哪里有真的热情?人心的绿草湿地渐渐稀 少,而人心的沙漠越发炙人,杯杯凉肝的茶水下到人原本 柔软的腹部,生出茂密深长的情感来,不是好事吗?王兄 家里常闹“水灾”,但不是有很多人天天往他那里跑么? 吾生也晚,若上溯千年,也愿往王府做客,与其在人心的 沙漠中旱死,不如在情感的“水厄”中当水鬼。人家请我 去喝茶,我是来者不拒的,茶友大半是真心朋友,虽死何 憾?
其实,痴心于茶者,不是鬼,而是仙。痴心于其他事物,有做鬼之忧。痴心于牌,人谓牌鬼;痴心于酒,人谓酒鬼; 痴心于烟,人谓烟鬼;惟有痴心于茶,多饮茶,则可成神仙。 五代毛文锡说蒙山茶,服之可成仙。“若获一两,以本处水 煎服,即能祛宿疾;二两,当眼前无疾;三两,固以换骨; 四两,即为地仙。”喝茶要多喝啊,多喝成癖可以成天上人。 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语茶仙茶圣不是语怪力乱神。比如唐 有一僧,癖好饮茶,“性本好茶,到处惟茶是务,或出,日 进百余碗,如常日,亦不下四五十碗。”这么一癖好就年长 一百二十岁。这么长命,真是神仙了。而其实,所谓神仙, 无非快乐,无非忘却。有痴心,即可忘忧。冯梦龙是得道 的人,他在痴字处最是见心明道:“痴不可乎?得斯趣者, 人天大受其用也。碗大一片赤县神州,众生塞满,原属假 合,若复件件认真,争竞何已?故直须以痴趣破之。”如何 以痴破之,明朝人给我们开了一个“无比逍遥汤”的“处 方”:“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现在忙死的人真的很多,也不是不痴,而是痴错了。 那痴于酒的,多醉死;那痴于烟的,多病死;那钻到钱眼里 出不来的,多忙死。可见,说痴,也要知道痴什么,不可 乱痴一气。
茶仙酒仙都是仙,也是大不同的。陆游很懂其中奥妙,“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酒癖茶癖好 是一癖,却是“两歧”。“茶仙酒仙的意义状态是大相迥 异的,酒仙是沉湎是放纵,茶仙是陶醉是超然。”林治先 生真会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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