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底加茶

早晨泡的茶，已经喝了半天，不停地往里面加水，茶味越来越淡，有近于无了。拿起杯准备倒掉，再泡一杯新茶，手忽然停在半空，若有所思。我放下杯子，并不倒掉它们，只往里面加一些新茶叶，盛满水，又是一杯。

这是一个新尝试，我仔细品味着这样一杯茶，如同品味一个人，一幅画。就茶味而言，加少许茶叶，到底淡了一些，香与苦这两个茶的基本特征，显得不很突出了，但是，解渴的功能尚在，口感也比白开水要好很多，所以，它依然是一杯茶，这好比一个有缺点的人还是人，或者一幅被涂改的画还是画，本质的东西还在那里。而如果加与早晨一样多的茶叶，泡起来，茶味则浓纯如初，微苦，暗香，余味缭绕，只茶的水色，有些浑浊，少了几许诱人的清丽，这又如同画上做画，或者重新做人，具有别一种存在的意义，需要别一种理解与品味。只是，无论味淡味浓，都必须保证所加之茶叶，为新茶，为好茶，否则，味道不仅纯浓不起来，而且会走向相反，变成一杯无法入口的劣茶，亦如同画上乱画，好人做成坏人，委实可惜。

比如，昨夜看的《智典》。李世民大帝，在起兵之前，曾经以美人计引诱正在犹豫与观望的父亲李渊，逼迫他按照自己的宏伟谋划起兵太原，李渊无奈地对李世民说，由家变国，任由你了，由国变家，也由你了；天下打下来之后，又在玄武门发起兵变，把两位亲哥哥砍于刀下，逼父亲李渊让位于己。儒家大义，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人世间的道理，也是要父子兄弟相亲相爱，然而李世民大帝皆将它们破坏殆尽，这样的人，当上皇帝，怎么说也是要受道义谴责的，以茶来做比，此时的世民大帝宛如一撮泡干茶味的茶底，弑兄逼父的历史，是无法洗掉的了，可是，千古一帝的圣明也就圣明在这里，他不为历史所绊，勤政爱民，护佑臣下，任用贤臣，采纳忠言，终于成就贞观之治，换来大唐盛景。如果说大唐历史是一杯好茶，那么世民大帝则是一杯在茶底上加茶再泡出来的好茶，茶色淡了些不要紧，因为有了他，大唐历史让我们喝得满面红光，身强体健了一千多年。

又比如，不久前看的一篇有关康有为的文章。这位维新变法的发起者与代表人物，在民国建立之前，可谓“半生风云，一个人物”，公车上书，维新变法，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在中国开启民智，把维新精神注入中国近代史，实为一杯上等的好茶，人们读着别人为他写的历史，看着他自己写的文章，不自禁地就回味到了那个峥嵘的年代。然而可惜，当这杯茶在时间里泡得久了之后，已经开始失去茶味，按照我上面所说的办法，是应该加些新茶叶了，这新茶就我的理解所及，应该是新的民主思想，新的治国方略，新的方式与办法，不料这康氏已经跟不上时代潮流，加的不是新茶，而是旧汤，民国建立之后，依旧要保皇，要复辟，要把中国变成帝王治下的国土，要让万民跪倒在帝王的“石榴裙”下，理所当然地要被世人所抛弃了；果然，这杯茶底上加旧汤泡出来的茶，变成了一杯又酸又臭的劣茶，人们俱都捏鼻而去。

如果在往常，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泡得越来越淡的茶底倒掉，如同倒掉一些垃圾或者忘记一些记忆不再深刻的事情和人，然后，换一些新茶叶，泡一杯跟早晨一样浓纯一样鲜丽的茶，看看小报，侃侃小道消息，开始享受下一个时光，或者毫不费力地就把无聊的下午打发了去。浓茶，微苦，暗香，喝一口沁人心脾，回味无穷，实在是一种很深刻的生活的味道；现在，换成了一杯“茶底加茶”的茶，或者，不苦，不香，入口无余味，仅能解渴，或者，依旧微苦，依然暗香，但茶色少了几许清丽，依然还是一杯茶，还是一种生活。仿佛昨天开放的那几朵花，今天有些雕射了，还可以用一些水或者别的什么，让它碧挺起来，依旧花事繁盛，蜂蝶成群。人生里有许多事，与此同理，要继续生活下去，就只能选择“在茶底上加些新茶”，或淡，或浓，慢慢喝，有些只需要喝一段时间，有些需要喝它一辈子。你不想喝这样的茶，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把人生里的事，泡成茶底，失去茶味，或者有茶味，却失了茶色。

记忆中，曾有这么一个人，因为一件小事，与人打架，被放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心里急，抬头就咬掉那人一只耳朵，获得三年徒刑。他很后悔，如果当时忍住不张那一嘴，事情肯定就是另一个面孔，他的历史就当重写了，可是，他张了那一嘴，咬掉了别人的耳朵，咬掉了自己三年的青春，也咬坏了一杯好茶。三年之后，他出狱了，在亲戚朋友的鼓励与支持下，开始重新做人，努力挣钱，娶妻生子，生活慢慢走上正轨。尽管他曾经坐牢，在乡亲眼里，他始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思想，有情感，有生活，应该得到来自别人的对等的尊重。他的如茶的人生，曾经泡出一种几近无边的失落与绝望，出狱后，加些勤劳的茶叶，加些诚实的清水，终于又成一杯浓茶，可以解渴，可以健体，可以喝出一生短暂而又漫长的韵味。

与一子聊天，问及他婚姻持续多年且依旧恩爱有加的秘密，此子泯嘴一笑，不置一词，只拿了茶杯把玩，不停地喝，不停地加水，不停地加茶。婚姻是他手中的茶，历经一段时间之后，喝去的是浓纯的新鲜感与夫妻之间亮丽的青春，留下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其他平淡而琐碎的婚姻的“茶底”，他便不断地加新水不断地加新茶，不断地往里面注入新的激情与活力，青春的茶色虽然被日渐浑浊的容颜取代，茶味却依旧不减，依旧可以放心而舒适地喝，喝一时，喝一生，喝几个世纪。我还没有品尝到婚姻的滋味，我之所以不急于品尝，是因为我还在等一种可以与自己一起承受时间之水长久浸泡，都不容易变淡的茶叶。我目睹了父母几十年平淡而真实的婚姻，也目睹了其他不堪时间浸泡的婚姻的解体。婚姻如茶，被时间长久地浸泡，由夫妻双方共同品尝，需要新茶、新水和一种适合于泡茶的温度。

婚姻如此，友谊亦然。通过漫长时间的生活，经营出来这杯友谊之茶，你慢慢地喝，慢慢地喝，总有一天，会把茶味喝淡，喝成孔子所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时候，你就应该注意了，思量着要往里面加一点新茶，再好好泡泡；同样，这个新茶，不外乎问候、探望、以及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为友排忧解难，只要加上它们，这茶就又可以挨得住时间的浸泡与长时间的饮喝了。人生不过百年，说短亦短，说长亦长，如果没了朋友，无论你何等尊贵，何等显耀，或者是一介草民，你的人生之茶将缺少一种味道，缺少一种色彩；而如果少了可以共患难的知心之友，或者有了这样的朋友，不知道去珍惜，那你的人生跟动物的人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世界之大，关于友谊的好的与坏的事例，不胜枚举，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你已经生活在这个世上，有些年头了，逝去的和正在经历的如茶人生，已成事实，无法更改，所幸的是，你还有即将到来和未来的人生，可以憧憬，可以“泡”，可以“喝”。 上天赐予你的爱情、婚姻、家庭、友谊、事业、地位以及成功与失败、正确与错误，在岁月的茶杯中，都泡成了茶底，你没有办法倒掉，既然如此，那就“茶上加茶” ，继续爱，继续恨，继续在围城里漫步，继续在友谊的春风里沐浴，继续在家庭中扮演自己的角色，继续曾经的事业，巩固现在的地位，继续正确，继续错误，继续成功，继续失败，直到把人生这杯茶，泡成精品，喝出精彩，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