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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茶苦茶

2021-02-06 13:05:23热度:148°C

周作人被认为是现代一流的散文家,他的小品文以通达雅致,平和冲淡为特色,开创了颇有影响的"苦派"文学。在现代文人中,他与茶的关系是最为突出的,在小品文中大量地谈茶说茶,有"苦茶庵"斋名,因"吃茶"打油诗惹起风波,作《苦茶随笔》散文集……周作人从小爱吃茶,从吃清茶开始,到20世纪30年代转向吃苦茶,最后用张中行的话说是"因苦茶而苦果",他的苦果,即是作为同鲁迅并肩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最后成为民族汉奸的悲剧。我们不妨进入周作人的"苦茶庵",翻开他的苦茶文学,揭开他的"茶壶盖子",看看周作人泡的是怎样的一壶"茶"。

一、周作人的"清茶" 周作人生于绍兴,长于绍兴,"一直从小就吃本地出产本地制造的茶叶,名字叫做本山"的平水珠茶。他在许多专谈吃茶的散文中,谈到他饮绿茶的习惯。如早期名文,风雅舒缓的《喝茶》,后有《吃茶》两篇、《关于苦茶》,以及1949年解放后的《吃茶》和《煎茶》。他在这些文章中说自己只爱绿茶,而不喜欢红茶和花茶。在1924年的《喝茶》中说,"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鉴赏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而在《吃茶》中又说自己喝茶"根本不讲究什么茶叶,反正就只是绿茶罢了","就是不喜欢北京人所喝的香片,这不但香无可取,就是茶叶,也有说不出的一股甜熟的味道"。他除了喝龙井、平水珠茶外,还喝过六安茶、太平猴魁,"都觉得好",广西的横山细茶、桂平西山茶和白毛茶"味道温厚",但碧螺春在北京"要碰运气可以在市上买到"。

周作人颇向往"清茶闲话"的生活。"茶添话语香","清谈煮茗不论杯"一向就是历史上文人逸士生活艺术的"专利"。1923年他在《雨天闲话•序》中有"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着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为愉快的事"。一年后,在《喝茶》中又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种喝茶,已充分透露了周作人内心深处固有的传统士大夫气息了。

周作人此时刚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潮头退下,身上"斗士"的光环虽未隐退,但已欣羡这种"清茶闲话"的儒雅雍容的文人绅士风范。事实上,他在北京大部分时间确实过着这种悠闲的生活,读书、写作、吃茶、会友。林语堂在《记周氏兄弟》中还生动描写了他称之为"语丝茶话"的活动。周作人在北京办《语丝》时,常同友人在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茶馆喝茶闲话,"一杯清茶,几碟白瓜子","藤椅古柏下,清风徐徐来"。

周作人以茶待客也很有特色,许多友人记忆深刻。"书房桌椅布置得象日本式的,洁净漆黑茶盘里,摆着小巧玲珑的茶杯"(碧云《周作人印象记》)。梁实秋在《忆岂明老人》中细致地回忆了他在周作人家中吃茶的情景,"照例有一碗清茶献客,茶盘是日本式的,带盖的小小茶盅,小小的茶壶有一只藤子编的提梁,小巧而淡雅。永远是清茶,淡淡的青绿色,七分满。"梁还在《喝茶》中再次提及"抗战前造访知堂老人于苦茶庵,主客相对总有清茶一盂,淡淡的,涩涩的,绿绿的。"谢兴尧亦有类似的回忆文字。

周作人在日记中还有买茶的记载。1949年因汉奸罪刚获释,住在上海友人家中,虽处穷困潦倒之时,仍买龙井茶喝。如日记中记有:"(1949)4月10日托纪生上街买龙井半斤费四万三千元(金元券)","5月17日买龙井四两,二百万元"等等。在短短的一个多月中,就喝了近500克茶叶,可见周作人的茶瘾相当大,喝茶很费,当然也不排除待客之用。

周作人还对佐茶的茶食自有一番经验之谈。认为"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合适","茶食应当是清淡的"。在南京水师学堂读书时,常到下关的江天阁茶馆喝茶,对该处茶食"干丝"(豆制品)非常喜欢,还说北京没有好的茶食,极赞赏日本点心"优雅的形式,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对家乡绍兴周德和豆腐店的"茶干"印象极深,在《喝茶》中,娓娓絮语,极尽刻画,亲切雅致而有趣味。

周作人还喝过一回友人送的苦丁茶,居然有兴致大翻日本书和古书,考证其来历,将民间可以用来代茶的植物都梳理了一遍。还象学生作植物学实验一样,认真地将杯中叶子取出弄平,仔细观察,"叶长二寸,宽一寸二分,边缘有细锯齿……像龟壳"。曹聚仁却不管他"翻破五车书"的辛苦,专门写了一篇《苦茶》,指出周作人说的苦丁茶"原来是故乡坟头树的一种狗朴树"的结论不正确。

二、周作人的"苦茶" 周作人在20世纪30年代初已有了"苦茶庵"的斋名。在1934年1月正值五十寿辰时,作了两首"吃茶"的打油诗,以"知堂五十自寿诗"为题发表在《人间世》上。因诗中流露的躲在书斋"玩骨董","谈狐说鬼""且到寒斋吃苦茶"的士大夫悠游闲适而消沉的生活态度,招致许多进步青年特别是左联的激进青年的强烈批评,责骂他思想倒退,"洞里蛇","自甘凉血",闹了一场哄动当时文坛的风波。阿英就嘲讽"不断的国内外炮火,竟没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壶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阶级的生活是多么稳定啊。"鲁讯当时作了公允之论,认为诗"诚有讽世之意,其实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只是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周作人不肯承认自己的思想消极,只是说"大家承认我是饮茶户,而苦茶是闲适的代表饮料……"(《关于苦茶》)。

周作人饮苦茶,当然不是说饮茶习惯越来越浓,只是表明自己新的生活形象或者生存状态而已。历史上,文人的最高理想是"奋吾智能",济世救世,但往往又怀才不遇,开始转向归隐山林,游戏人生,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中寻求艺术的情趣,或纵酒品茗,或吟诗作画以自娱,周作人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开始,到逃避隐退,躲进书斋小天地里吃"苦茶"、玩骨董,正重复了历史上大多数文人的道路。"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周作人《永日集》)。所以,他吃"苦茶",品尝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挤压下的"苦涩","苦中作乐"。这正是他原本就认为的"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 ,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最后,他便开始了"苦茶而苦果"的悲剧。

1937年7月,日本占领了北京,茅盾、郁达夫、郭沫若等许多关心他的朋友都劝他离开北京南下,参加抗日救国工作,但他不肯离开舒适的八道湾,不久在日伪势力下做了汉奸。胡适在周作人附逆前的1938年8月,曾以他俩共同所好的"茶"为隐语,从伦敦寄诗劝他"放下茶钟",离开北京南下。诗曰:"藏晖先生(胡适自指)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苦茶庵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钟出门去,飘然一杖南天行……"周作人也以茶为题回信解释不肯离开的原因,"老僧假装好吃苦茶,实在的情形还是苦雨……"周作人在附逆的当时,1939年1月14日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反映他的心境:"饱吃苦茶辨余味,代言觅得杜樊川"。他曾在《苦茶随笔•小引》中说,"苦茶并不是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几岁才肯喝,咽一口酽茶觉得爽快,这是大人的可怜处。"在苦茶庵中隐忍苦住,只有"饱吃苦茶",余味是什么?"可怜的"苦中作乐的"爽快"。这样一种悲凉、无奈、无助而苦寂的心境,从中走不出来,安于隐忍苦住,由苦茶而苦果也就毫不奇怪了。

三、周作人的苦茶文学 周作人在1945年把自己的文章分为两大类,"正经文章"和"闲适文章"。"我写闲适文章,确是吃茶喝酒似的,正经文章则仿佛是馒头或大米饭。"他还说自己这些闲适的小品文"有如饭后喝一杯浓普洱茶之类而已",当作"雅玩"、"小摆设"。他认为现代文学的源流是明末"公安派"文学。周作人的小品文同明清流行的"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文学一脉相承,形成了冲淡、清涩、平和为特色,有广泛影响的"苦茶派"文学。曹聚仁说:"知堂的文字,淡远移人,如饮龙井茶,耐人寻味"。他的小品文,亲切通达而闲适的趣味,搀杂着几分忧郁、惆怅,平和冲淡的境界,同时注重适度的含蓄,另有一种涩味。在别人眼中冲淡的闲适小品,周作人自己是怎么看的呢?周作人在1942年1月作《药味集•序》中说:"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所谓闲适,其实只是外表,真正的是"苦味","闲适原来是忧郁的东西"(周作人《风雨后谈•序》)。周作人住"苦茶庵",品苦茶,作闲适"涩味"的苦茶文学,人生悲剧的"苦果",竟如此巧合一身!我们也不难理解他因"吃茶"打油诗挨骂而作的辩解。在1935年2月的《关于苦茶》文中用"三个未必然"作内心表白,"对于茶有什么特别的了解,赏识,哲学或主义么?这未必然。一定喜欢苦茶,非苦的不喝么?这也未必然。那为什么诗里那么说,为什么又叫做庵名,岂不是假话么?那也未必然。"这里三个"未必然"欲藏还露,似是似非,是说茶,不全是,借茶发挥,人生的境况,内心的体味,全泡在这壶"茶"中了。周作人的茶,周作人的人生,怎样一个"苦"字!由人及茶,由文及茶,或者由茶及人,来认识周作人,不由得也感慨系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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